端木同誌到底心急,就在這裏插話道:“有誌者,事竟不成。——就是指的化學?”
司徒老先生好像預料到他會有這一問,不慌不忙地搖頭笑道:“不,哪裏會這麼簡單?其實說起來,我當時也無誌於化學呢。後來,誰知道我不曾認真去做的事情,卻越做越順利。首先,別人瞧著我隻拿錢、不作事,有時候甚至連錢也是愛拿不拿的,都以為我不是新雀子,都以為我是老於官場的狐狸精,因此都十分尊重我。其次,我偶然跟外國人辦了一次交涉,據說效果極好,因此把我提升做市政府的洋務秘書。大家又以為我不知道有多麼精通洋務呢。最後,也是大家最猜不透的是我不管浙軍得勢也好,不管奉軍得勢也好,我的職位不但沒有風險,並且相反:換一個老板,提升一級。後來國民革命軍到了上海,大家以為我這回一定倒了,誰知我照樣提升了一級。大家都服了。大家都拿欽羨的眼光瞧著我,在揣摩我的靠山不知大到什麼樣子。我成了一個少年得誌的新派官兒。別人都說,照這樣幹下去,坐上市長那張椅子,也不過十年、八年的事兒。連我一個素以神通廣大出名的叔父都說:‘此乃司徒家千裏駒也。’這個時候……命運嗬命運。……現在,誰都知道那是唯心主義。但是當時,知道的人是不多的。而且你除了拿命運去解釋之外,簡直不可能做別的解釋……”
聽到這裏,端木同誌簡直抓耳扒腮,躍躍欲動,就是諸葛同誌也按捺不住了,插嘴說道:“難道你從此就誌在青雲了麼?”我知道諸葛同誌猜錯了,隻微微笑著。司徒老先生見我笑,也報以會心的微笑,慢慢說下去道:“任憑我愛上什麼東西,都還猶自可。誰叫我偏偏在這個時候,愛上了多少年代以來,叫多少誌士仁人粉身碎骨的文學。”司徒老先生說到這裏,自動停頓了下來,等待我們的意識追趕上他的語言。這位老化學家,簡直是在出奇製勝,有意把我們弄得神魂顛倒。我剛才還在笑端木同誌和諸葛同誌心急亂猜,這時候我自己也“嗬”的一聲驚叫起來。我想不到他把文學的分量說得這麼沉重,更想不到他選擇了文學這麼一種東西來檢驗意誌的力量。他顯然因為聽見我的驚叫聲而感到滿意,心情舒暢地往下說道:
“孟浪的行為,不可饒恕的孟浪行為。我愛上了文學,而且愛上了詩。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是不會主動去讀詩的。如果我說,我昨天晚上讀了拜侖,別人一定以為我善於幽默。然而那是真正的事實。我讀了拜侖、雪萊、濟慈、華茨華斯、伯恩斯、丁尼遜。還可以舉出一長串英國詩人的名字。我想,很可能是因為交際場合中需要關於這方麵的知識,但是後來,奇怪得很,我的化學頭腦竟然自以為對那些詩發生了興趣。好像從那裏麵產生了近似感動一類的東西。一點不錯,這是悲劇的第一個來源。後來我又發現了,許多人都跟我一樣,愛讀讀詩,也愛談談詩,這對於他們的事業,並不發生不良的影響。他們的上進心依然很強,他們的職務依然執行得很好,跟完全不讀詩的人們,絲毫沒有兩樣。但是我的荒唐行為又向前發展了。我不僅如饑如渴地讀著詩,居然還偷偷摸摸地寫將起來。後來那個管我叫千裏駒的叔父說得對,這是褻瀆神明的犯罪行為。但是我當時並沒有這種體會。我反而覺著我是生活在詩的境界裏麵,拜侖他們的詩中所說的東西在我的身邊就有。於是我不間斷地做起詩來,時時刻刻地做起詩來,像抽大煙的人剛上了癮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激情一樣。這不能說不是我的悲劇的第二個來源。可是也還不一定。不久,我就觀察出來了,像我一樣讀詩做詩的人,可以說有的是。偷偷摸摸做詩也罷,大模大樣做詩也罷。誰發生過什麼悲劇呢?如果說喜劇,我不敢保險;至於說到悲劇,那沒門兒。不過這個時候,命運就出來捉弄人了。你寫詩就寫詩,你可以寫在書信裏,寫在座右銘上麵,你也可以寫在日記本子上,或者寫在另外一個你自己心愛的小本子上,那都不壞,也不會出禍兒。可是你要把它登在報紙上,登在雜誌上,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退一步說,你闖禍的地方如果隻是無聊小報,或者隻是那種銷行三五百份的同仁雜誌,那還好說;如果那地方是全國聞名的大報,或者是銷行上萬份的權威雜誌,那你闖的這個禍兒,可就不算小。我就是這個樣子,照著這條途徑,讓命運背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這就是我的悲劇的第三個來源。自然,把這三個來源,叫做三部曲,也是可以的——反正怎麼說法,都已經是不可救藥的了,那關係也就不大了。”
司徒老先生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也引起了我們的深思。我們全都非常耐心地等待著,也不催他一聲、半聲兒,讓他喝夠了茶,吸足了煙,從從容容地,自問自答地說下去道:“自然,你們會問:這往後又怎樣了?是的,應該這樣問。不過事情很顯然。已經是用不著回答,就都清清楚楚的了:我戴上了那時候通常所說的桂冠,變成了一個全國聞名的偉大詩人。這句話,是用它的真實的、本來的意思,不是用那些刻薄鬼所說的諷刺的意思。雜誌上差不多不可能沒有我的作品。如果哪一期沒有了我的作品,雜誌肯定會銷不出去。我參加了文學界大大小小的各種宴會,一到場,人們總是慫恿我講幾句話。有一次,我說了一句不通的話兒,我自己後悔得不得了,別人卻相反地傳為美談。許多名門閨秀都明目張膽地巴結我,甚至故意表現得是一種巴結。年輕人都對我彎著腰,同事們、上司們都另眼看待,大家都忘了我的職位,隻是以詩人相稱。外國的報紙雜誌翻譯我的作品的一天比一天多,他們公認中國出了一位劃時代的詩人,又讚揚這位詩人深通英國文學。國內、國外的來信之多,來訪者之多,使我隻好請了一位秘書,專門管理這件事兒。書店老板完全不像一向所傳的那樣冷酷無情,相反地恭順極了,可愛極了,有義氣極了。他們寧願以抽版稅百分之二十五的高稅率出版我的書,有的甚至出到百分之三十;並且不管稅率高低,都願意按一萬冊預先支付;出書之後,那廣告登得那麼大,據說僅次於虎標萬金油。錢,說實在話,我不算十分需要,可是這種神氣,使我覺著十分舒服。自然,在這種情形下,不能說沒有反對我的人。那一小撮可憐的反對派,他們是怎麼辦的呢?他們是這樣辦的;有幾位青年作家,他們說,‘司徒某人不是跟我們一樣年輕,一樣沒有閱曆麼?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從年紀這方麵來做文章,不僅不能損害我,反而使我的聲譽提得更高,起得更快。有幾位老作家,同時也是大學裏麵的老教授,當別人要求他們對於司徒某人的作品發表意見的時候,他們回答說十分抱歉,他們沒有讀過那些作品。這種閉眼抹殺的戰術並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他們的話一傳開去,立刻變成了流行的笑話兒,並且被稱做‘鴕鳥政策’;他們所開的課,有些過激的學生都不去上了……唉,這方麵的事情,還是少談一點吧。我請求同誌們諒解:我這樣說,並不是肆意吹噓,而隻是想說明一種氣氛。我是實實在在地生活在這種氣氛之中的。這一點,連我的父親,伯父和叔父,甚至加上我的太太,都保持著一致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