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在軟席臥車裏(3 / 3)

端木同誌到底又忍不住了,插嘴道:“尊夫人也喜歡文學麼?”

司徒老先生連忙擺手說:“先別打岔。關於她,咱們等一下還要談到的。現在,先介紹一下先父的看法。應該說,他是一個說話少而精的人。有一次,他竟有意當著我的麵教訓起我的叔父來道:‘三弟,你自負有知人之明,這回卻看差了。這孩子做詩,看來倒是有點天分的,怎麼能說他是褻瀆神明的行為呢?’叔父沒有話說。伯父卻說:‘如果公餘之暇,做幾首玩玩,那倒也無傷大體。要是玩物喪誌,沉溺下去,自以為名士風流,其實妨礙了仕途的上進心,那就使不得了。’先父接著笑道:‘這層也是。不過人的名氣越大,那位子也就越高。這名和位,曆來是成正比例的。’我的太太因為我名噪一時,實際也沾了不少光的,然而她是一個矯情的人,她隻是說:‘誰希罕你的名大?我隻要你的人好。’這樣子,你們可以正確地感覺到,我是生活在一種什麼樣的氣氛之中了。”

我聽到這裏,想起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就直接提出來道:“那麼,你對於無產階級的文學運動,采取了什麼樣的態度?一位名詩人,在那個時候,不可能不表示態度!”

司徒老先生拍著手說:“你這一問,可以算是抓住要害。在那個時候,你要是左了,政府壓迫你,——何況我自己就是政府的高級官員?可是你要是不左呢,群眾又不歡迎你。真叫做左右做人難。我采取了一種比較合理的應付辦法:言論上革命,行動上不革命。這就是,說話稍為激烈一些,不拒絕給左翼雜誌寫稿。交幾個有點危險性的朋友等等。但是不參加任何組織,不在任何宣言上簽字,不跟國際上的人物拉扯。就這樣,我處得不錯。自然,這都是些小事情。非常重要的,帶關鍵性的,足以作為我的生命的轉折點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那就是,那就是……”不知道他是心情激動,是選擇詞彙,還是故意賣關子,說來說去都說不出來。這時候,火車飛快地、平穩地向前奔著,喧聲很大。看兩旁的景色,恐怕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過了英德縣城,如今快到大坑口了。司徒老先生照例呷了兩口茶,抽了兩口煙,這才準確無誤地說出來道:

“那就是,我發現了我自己的文學天才。”

大家聽見他終於把那非常重要的,帶關鍵性的,足以作為他的生命的轉折點的發現說了出來,都替他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但是大家都嚴肅地靜默著,等待著。不久,他就繼續往下說道:“這個發現好像是突然發生的。好像有一個晚上,我在戲院裏聽戲,突然覺著全身不自在,我就離開戲院,徒步回家,走著、走著,一下子就發現了。這不是命運在捉弄,又是什麼?從此之後,我就變了,變得我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我決定要寫一部長詩。這部詩,擺在《失樂園》、《神曲》、《浮士德》甚至《伊裏亞德》、《奧德賽》旁邊,應該也不算過分。我覺著市政府秘書這個官職,十分庸俗。對於一個起碼的詩人來說,都是一種汙辱。我原來十分尊重市長先生的,這時候也覺著他什麼可敬的地方都沒有了。連省長到上海來,要我去招待,我也不願意去,覺著他地位雖高,實際上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麼看頭。一切世事,如今對於我都不關重要。什麼名譽、地位、金錢、幸福,或者世俗所謂妻、財、子、祿,富貴、榮華,簡直聽都懶得去聽。這時候,最討人嫌的,就是編輯先生和書店老板。他們帶著尊敬、和善的笑容,從四麵八方鑽進我的會客室裏,帶著最優厚的條件,向我要稿子。你隻要接見他們之中的十分之一,你什麼事情就都不用做了。應該說,這個轉折是比較突然的。大概隻有三天的工夫,我把一切大事都辦完了。首先,我辭掉了官兒。其次,我推掉了各方麵的約稿。第三,我秘密地跑到杭州去,在那裏開始了長詩的創作。不要說別人對於我的行為,沒有可能加以了解,就是我自己,也根本沒經過什麼考慮。如果有人說我瘋了,我想也不過分,因為天才就是瘋瘋癲癲的。實際上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和父、母、兄、弟、老婆,親戚、朋友,鄰裏、街坊,實際上都隔絕了。如是者過了三年。這個期間,隻有我的太太來看我,把人世間的事情順便告訴我幾件。開頭她來得很密,往後也越來越稀了。三年之後,我完成了我的詩稿,回到上海去,準備看看這個世界怎樣為我而驚訝,為我而瘋狂。但是奇怪得很,人們非常平靜,好像都忘記了我這個人似的。我把稿子送給一家最大的書店,過了半年,還沒有出版的消息。我又把它送給中等書店、小書店,結果都退了回來。隻有一家野雞書店說如果原稿能刪掉百分之九十五,他們可以印五百冊試試看,但是版稅不能支付,隻能送五本樣書做報酬。我想自費印刷,但是碰巧我的父親死了。他不隻沒有留下遺產,反而留下一大堆債務。我和太太兩個人,沒有子女,但是吃飯也很成問題。我的太太說,‘你如果能夠恢複市政府秘書的職位,你的稿子一定會有人要。’我說,‘難道從前那許多人爭著拉我的稿子,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市政府的秘書,而不因為其他什麼緣故麼?’她十分冷靜地說:‘我想正是如此。’她的冷酷無情,叫我十分傷心。如是者我又艱苦奮鬥了三年。雖然托了好幾個熟人,也發表了幾首短詩,但是在詩壇上引不起什麼反應。太太提出最後通牒,限我三天內到市政府去謀個差事。我怎麼去法呢?那時候市政府的主任秘書,就是我從前在市政府那陣子的一個小科員。不過六年之間,我辭了職,他卻從科員、科長、秘書一直升到主任秘書。我能去謀差事麼?我能向一個部下提出請求,說要當他的部下麼?為了這一點,我的太太幹脆和我離了婚。臨走的時候,她忠告我道:‘本分一點,不要把自己看做什麼天才吧。’但是我不,我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如是者我又凋零破落地過了第三個三年。抗戰開始了,很多人離開了上海。我雖然不走,但是也埋葬了我的天才,到一家牙膏工廠去當了一名配藥師,一直到解放。解放後,我的工作就轉到化學方麵來了。”

司徒老先生講完了他的故事,似乎還平靜,並不顯得怎麼沉重。我們三個聽的人卻陷在深思之中了。過了一會兒,我說,“司徒老提出的問題,似乎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諸葛同誌讚成了我的意見,同時加上說:“不錯,這的確可以說,有誌者,事竟不成。”他剛說完,火車突然把我們帶進一個很長的、黑咕隆咚的山洞裏。在微弱的燈光下,端木同誌開玩笑道:“老先生,你瞧,你把咱們帶到黑暗世界裏麵去了。”司徒老先生站起來,朗聲大笑道:“我是學化學出身的,雖然我的誌不在化學。可是解放前,我當了牙膏工廠的配藥師。那算得什麼化學工作呢?誰知到了解放後,我當真當起化學技師來了。這難道不可以說是無誌者,事竟成麼?走吧,咱們吃飯去吧。火車馬上要到韶關了。”於是大家同意了他的建議,拉上房門,相跟著向餐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