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歇晌的時候,我從田裏回來,踏著麥田中間的一條羊腸小路,到了還鄉河邊,見公社商店那隻擺渡貨物的木船已經向對岸駛去了。我正要順河岸往上走,到半裏遠的地方去過橋,就聽船上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從水麵上飄過來:
“等著。我們把船撐過去。”
我把手掌搭在眉棱上,眯起眼睛,辨認那個向我喊話的女子,卻怎麼也認不出。
她已經掉轉篙竿,把船向這邊撐來。另一個撐船的女伴,不知同她說了句什麼話,聽她格格格響亮的笑聲在河麵上飄散。應和著這女子的笑聲,從附近的白楊林裏,傳來布穀鳥和黃鶯悠揚的鳴囀。
這女子穿一件紫丁香色的上衣,在寬闊碧綠的河麵,像一朵荷花似的飄移過來。四周圍的景色,仿佛因此而越發顯得秀麗、迷人。在這夏日的晌午,鏡子般的水麵,反射著銀色的光。岸邊的綠柳和白楊,靈化了似的聳立著,給還鄉河投出涼涼的陰影。青草、蘆葦和紅的、白的、紫的野花,被火熱的太陽蒸曬著,空氣裏充滿了甜醉的氣息,一陣微風穿過樹林,掠過河麵,把那女子剪得齊頸的短發朝一邊吹去,顯出她整個臉部俊美的輪廓。可是,一直上了船,我都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隻認得另一個穿著白褂兒、臉色紅黑的女子,是公社中心商店的采購員。船上有十幾筐裝得滿滿的香白杏兒。對岸有輛膠皮車,兩個男同誌正在把已經運過去的貨往車上裝。
“您是萱湖村的書記,對不對?”穿紫丁香色上衣的閨女(從她的情態看來,我斷定她是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閨女)一邊撐著船,微笑說:“還記得我嗎?”
這種問話很使我發窘,我隻是一個勁兒地眨動眼皮子,張著嘴巴,哦哦啊啊地回答不出一個字。我問那臉色紅黑的采購員,她不但不告訴我,反倒探過身去,把嘴附在她女伴的耳邊,嘀咕了兩句什麼話。我注意到,在那個穿紫丁香色上衣的閨女修長的眼睫毛下麵的陰影裏,隱約地顯著隻有少女才有的那種純良的微笑。在她漆黑齊額的發穗下麵,是兩隻細長俊美的眼睛。
船在這兩個女子的支撐下,平穩地朝河心蕩去。當她們把篙竿的一頭插進河裏去的時候,河水便嘩啦地響著,濺起白白的水花,反射著陽光燦爛的顏色,像是從這兩個女子手裏撒落下去的兩把珍珠。
“真不認得我了?”穿紫丁香色上衣的閨女,眼睛裏含著天真調皮的神情,直瞧著我的臉說,“想一想,我們還打過交道呢。”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同她打過什麼交道。那個臉色紅黑的采購員,忍不住冒了一句:
“她叫葛梅。”
這名叫葛梅的閨女咬著下嘴唇,似怒非怒地盯了她的女伴一眼,眉宇間露出一種嬌嗔的情態,威嚇著不讓女伴再往下說。
竟有這樣的事,即使說出了她的姓名,我仍舊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她一邊撐著船,一邊朝我點著頭,眼睛裏含著笑意說:
“去年您在老汪莊子管理區當書記的時候,七月二十六,在韓莊雁翅地頭上。”
啊哈,想起來了,是她。
去年,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我在電話裏差點同公社的羅書記吵起來。我還沒有那麼惱怒過,我竟大喊大叫地問羅書記:“您,”我說,“這是從哪兒得來的情報?我們起蟲子的莊稼頂多不超過四百畝,怎麼出來的六百三?這是哪兒來的數字?倒好像我有意欺騙上級似的,這是誰說的?我找他說話。”可是公社的羅書記卻慢聲細語地告訴我,說出這六百三十畝數字的是商店的一個女采購員,眼下她還在那片莊稼地裏轉悠呢。
我放下電話便到地裏去找她。正是酷熱的七月天,密密的莊稼棵裏,不透一絲兒風,蒸籠一般,悶得人透不出氣。我滿頭的汗水,像瓢潑似地順臉流。找了幾塊地,沒有這個女采購員,地裏的人說她抄小路往韓莊去了。我追到韓莊,有人說她鑽莊稼棵子朝南下去了。我又追下去,在大道上可著嗓子呼喚她:“商店的采購員同誌。有沒有?”
我一邊走著一邊喊。韓莊南雁翅地有一片玉黍,透過密葉,傳出一個女子清脆響亮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回答:“這兒哪——”
聽裏麵玉黍葉嘩啦嘩啦響。響聲漸漸近了,鑽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沾滿汙泥的豆綠色的褲子和白洋布偏襟兒褂子,都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齊頸的短發,有兩綹被汗水貼在她紅彤彤的臉蛋上,眨動一下眼皮,從她黑亮的眉毛上往下直掉汗珠子。她渾身落滿淡黃色的玉米花和粉紅色的高粱花,手裏拿著草帽,使勁扇著風。每扇一下,她的頭發便掀動起來。她用兩隻細長俊美的眼睛上下地打量我:“您是——”
我剛通報了我的姓名和職務,就見她稍微往前彎下一點腰,兩眼直望著我,咧開嘴巴,笑道:
“接到羅書記的電話了吧?”
“上午我親自調查過,四百畝。”我說。“怎麼你到這兒就出了六百三?”
“我們領導上派我到縣裏去給你們買六六六粉,我想我得最後查對一下需要六六六粉的確實數字呀。”她說,還把聲音拉得長長的。這種大大趔趔的神氣,我覺著同她的年齡挺不合適。“您上午調查的四百畝是不錯,”她說,“可是幾個鍾頭的時間,小韓莊地裏的蟲子又爬到你們莊東那片玉黍地裏去了,那是二百三十畝吧?加上原有的四百,您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