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兩個一同到那塊二百三十畝玉黍地裏看過蟲子以後,又在地頭上商定了所要六六六粉的數字,她便動身奔縣城去了。我凝視著她的背影,見她在開滿粉紅色芝麻花的地頭上忽然轉過身來,用一種“板上釘釘”的肯定語氣,大聲說:“今天後半夜,六六六粉準到。”她一路走著一路唱。從一片莊稼那邊,飄過她的歌聲,唱著“春天裏的花園真美麗……”
這天夜裏,我們果然按時拿到了六六六粉,從那次見麵以後,再沒有見到她。工作中接觸的人多,也就把她忘掉了。不想在這裏巧遇。
“你不是在馮莊公社商店嗎?”我問她。“怎麼到我們公社來了?”
“您不是老汪莊子管理區的書記嗎?怎麼到萱湖村來了?”她臉上帶著調皮的神情,用反問的腔調回答。
“我是調來的。”
“我也是調到這公社的中心商店來的呀。”
“謝謝。謝謝。”我跳到岸上的時候,向這兩個女子說。
“不用謝,”葛梅往岸邊的木樁子上挽著繩索,瞥了我一眼,大聲說:“把你們大隊的土產多賣給國家一點兒,啥都有啦。”
“嚇。”我這麼叫了一聲。
“用不著‘嚇’,明天我就去收購。”她笑著說,然後把臉轉向那兩個裝車的男同誌,“你們裝完車先走吧,我同小趙到李莊菜園看看他們能賣出多少黃瓜。”又轉臉向我那麼把手一揚,說聲:“明天見。”就拉著她女伴的手兒,踏著河邊的草向西去了。在她們身後的草上,從大車停著的地方,留下兩道波動的痕跡。
一片已經割完的草地,散發著一些蒼綠色的點子,那些草還沒有運走的地方,一陣風吹過去,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離開大車,向萱湖村走去。一會兒,轉臉看葛梅和她的女伴,已經遠了,但還能看得見紫丁香色和白色的身影在藍天和金黃色的麥海中間浮動。田野裏割麥的人群都到樹下和麥束的陰影裏歇息去了。天空一絲雲彩也沒有,田野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還鄉河邊的樹林裏,有黃鶯的叫聲。間或,還有一兩聲鷓鴣的鳴叫和斑鳩嘹亮的啼囀傳遍曠野。路邊一棵兩棵高聳雲天的白楊樹,美麗如畫的葉子,反射著耀眼的陽光。金黃色的麥捆,像一座座排列得整齊的篷帳似的,堆滿在田野上。而曠野上的蜃氣,像是燦爛銀色的河流,於是樹林啦,麥海啦,遠方的村落啦,那兩個女采購員紫丁香色和白色的身影啦,都在這種跟天空一樣澄清的河流裏顫動。從麥海的那邊,隱隱約約飄來的歌聲,唱著“春天裏的花園真美麗。”
很久以後,我知道這是葛梅頂喜歡的一隻歌子,隻要她一開口,就是“春天裏的花園……”
這閨女說到做到。次日歇晌的時候,我見她正在有一棵槐樹的門口收購雞蛋,一隻桑條編織的大籮筐,端端正正擺在她身邊的石台上。大閨女、小媳婦、老太太,有用葫蘆瓢的,有用紙盒子的,也有幹脆用衣襟兜著的,把雞蛋送來。同時從四麵八方喊叫她的名字:
“梅姑娘,記住沒有?下次給我捎兩把攏梳子來……梅姑娘,要是商店再來了紅綢子被麵兒,別忘了給我捎個話兒,你大叔答應啦,給他二閨女買一條遂心的被麵兒……梅姑娘,一塊玻璃磚兒鏡子,這是咱們娘兒倆初次見麵托靠你的事……梅姑娘……”
這些愉快的甚至帶著笑聲的喊叫,互相打斷著。
我暗暗佩服這閨女,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竟同這麼多的婦女交成了朋友。她臉上帶著一種匆忙的神色,又是往筐裏數雞蛋,又是給賣主付錢,又是回答人們托靠她的事情,以致抽不出手來掠一掠散到額前的頭發,隻那麼往上擺動一下腦袋,把頭發甩上去。我見她的眉棱和兩鬢已經滲出汗珠來了,太陽把樹葉的陰影投在她身上,很像在她紫丁香色的外衣上披了一件鏤花的薄紗。
我一麵擠過人群,一麵大聲說:“葛梅同誌,我來幫你一把!”
她抬頭瞥了我一眼,一句客氣話沒說,直起腰來,拿手背抹一下腦門上的汗珠兒,說:“您往筐裏數,我付錢。”
收購完了,我挎起盛著雞蛋的大籮筐,向她說:
“我猜你還沒用午飯,走,到我家裏去吃吧!”
她並不謝絕。一路走著,我問她:
“你是哪兒的人?”
“城南泉水頭村的呀,怎麼的?”她喜歡用這樣的反問腔調,同時還把眉毛往上挑起。
“你家裏都有什麼人?”我又隨意提出這樣的話題。
“父親、母親、哥哥、嫂子、侄女兒。怎麼的?”
“都在鄉下嗎?”
“都不在鄉下,”她跳過井邊一道小水溝的時候回答。“父親、哥哥都在唐山南廠做工。”
“你念過書嗎?”
“中學畢業,怎麼的?”
“你在學校的功課怎麼樣?”
“有一門兒是四分,其他都是五分啦。怎麼的?您問這幹嘛?”
“那麼,”我笑著問她,“你怎麼沒升學?或是在唐山市裏找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