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柱媽怕把事情鬧大,不顧兒子和眾人的反對,親自去開了豬柵欄,把賴大嫂的小白豬放了出來。那小畜生仿佛知道自己給主人闖下大禍,卷起小尾巴,驚驚慌慌地竄回去了。
也不知賴大嫂找到隊長之後是個什麼結果,反正她再沒有回來找立柱母子的麻煩。天快黑的時候,聽見她站在自己大門口,那石雞子滾坡似的高嗓門,又在“囉囉囉”地喚豬。一麵喚,一麵還數數劃劃地在罵:“把你這挨刀子的,又跑到哪裏去了?你跑的碰上你那小祖爺爺,要了你孫子的命。”
小白豬聽見了主人的喚聲,哼哼著回來了。賴大嫂數落的聲調低了一些:“不知道吃了他幾顆山藥蛋,好像掏了他們的心肝,把我的豬圈住,有本事殺了……囉囉囉……”
過不多幾天,賴大嫂自己突然把那頭小白豬殺吃了。她告訴隊裏,殺豬的原因有二:第一,沒有了飼料;第二,養豬受村裏人的欺侮。既然把已經喂養了三四個月的豬下決心殺了,那麼從此以後,賴大嫂當然不會再考慮喂豬的事了。偏偏事隔半年,村子裏又出現了立柱媽賣肥豬這件叫賴大嫂吃後悔藥的事情。因為豬吃莊稼的事,她和立柱母子有了成見,沒有替她到處傳播這件新聞,可是當婦女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的時候,不由得心裏便懊悔起來,她想起了她那頭喂了三四個月的小豬,要是讓它活到現在的話有多好,保險也有立柱媽的豬那樣肥,也不會比她的豬少賣錢……吃了幾苗莊稼,害得把豬殺了……想著想著,她把一切過錯,都加在別人的身上,好像她自己真正是一個被侮辱、受損害的。她懷著對立柱母子的憎惡和嫉妒心情,也參加了婦女們的議論:“……你們該記得吧,我喂的那頭小白豬娃,圓嘴頭,短尾巴,是頭多好看的豬娃,肯吃,肯睡,倒上一桶食,‘通通通’,——會就像笤帚掃了似的,可是咱沒有喂豬的命,遇了個逼命鬼立柱,當他娘個什麼民兵隊長,就整天管天管地,說我的豬吃了社裏的莊稼,你們知道我跟上豬受了多少氣。唉。咱不喂了,叫人家喂著。這陣人家賣了豬、發了財,咱倒了灶,這就打到人家手背上了,叫人家帶走紅運吧。”
怨恨、嫉妒,並不能使她就此甘心。她,平心靜氣地想了一陣之後,發現自己當初喂豬,腳登兩隻船,已經是錯了算盤;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殺了那頭已經喂養了三四個月的小白豬。她真的後悔起來。她決心要再喂一頭豬,而且要比立柱媽喂的豬還要肥。可是小豬到哪裏抓去呢?聽別的婦女們說,隊裏的另一頭老母豬,半個月以前又下了一窩豬娃。這兩天,人們爭著要買,有的人已經和養豬姑娘春桃掛了號;有的婦女怕落空,還把買豬的現款存到會計賬上,等小豬過了滿月,馬上就來抱的。人們養豬的興致這樣好,使得賴大嫂更加心神不安了,她能不能也分到一頭呢?有了過去的行為,隊裏還給不給她分配呢?她暗自估計分析情況:隊長的人性很綿善,說上兩句承認錯誤的話,或許可以通融;立柱母子怎麼辦?一個是家庭副業組組長,專管養豬的事,一個是民兵隊長,曾經是她的主要鬥爭對手,再加上養豬姑娘春桃,是立柱未過門的媳婦,他們要是串通了,商量好不給她,能有個什麼辦法啊?難題來了。
晚上,賴大嫂的丈夫賴永福從地裏回來,賴大嫂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堆起笑臉,宣傳立柱媽養豬得來的好處:“看人家多走運氣,一口豬賣了那麼多錢,買了那麼些東西——絨衣、燈芯絨、洗臉盆……”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同時還捎帶著訴說了自己家庭生活中的困難,企圖打動丈夫,也為買小豬的事積極行動起來。
賴永福平時是很怕賴大嫂的。兩個人的性情,完全相反,賴大嫂一天說了的話,賴永福說十天也用不完。他不愛多說話,並不是遇事沒有主見。賴大嫂平日的一些作為,村裏人有意見,他自己也看不慣。看不慣有什麼辦法?打架,賴永福不動火,打不起來;吵嘴,不管有理沒理,賴大嫂張口就罵,沒有他回嘴辯解的餘地。因為處理家庭事務,隻有賴大嫂說了算數;就連村裏有關會議,光叫賴永福點頭不算,還得賴大嫂說了話,這才真正合法化了。
今天賴大嫂確實是好心好意的和他商量辦法,因此不但臉上掛著笑意,連說話的音調,也降低了好幾度。賴永福想起了前幾次喂豬生氣吵嘴的事,似乎覺得今天是可以對她提出一些批評的好時機,便沒好氣地說:“你是吊死鬼擦粉——快別敗死興了。你要喂豬,當初就好好喂;要不喂,就別打那些主意,人家別人得了金元寶,自家也別眼紅。”
一句話觸到了賴大嫂的痛處,立時聲調提高了幾度,臉上的笑紋繃展了,用手指住賴永福,放連珠炮似的質問道:“從前喂豬,你操了多少心?你熬過幾桶食?你關過幾回圈?全村人欺侮咱,放過個響屁沒有?你活了四十幾,比死人多有一口氣,有啥能耐。不喂就不喂,不喂豬不生氣,我早想清清靜靜活幾天哩。”
賴永福破例質問道:“誰叫你生氣來?自己老做那些不能見人的事,還說張三李四欺侮你,村裏喂豬的人多著哩,為啥要專欺侮你?你把豬飼料領上,不好好喂,把豬餓死;社裏訂下養豬公約,你不遵守,叫人家整天操咱的心,你養豬不是掙錢,是給咱掙氣哩。”
“我沒生下好命,”賴大嫂見丈夫並不示弱,氣得臉都白了,冤枉地訴說著,“兒子媳婦不孝順,和我分開家;遭了你這死老漢,也是整天氣我。好,你們把我氣死,你們就高興了。”
賴永福長長地歎口氣,說:“唉。著實是年歲大了,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得和你離婚。跟上你,整天沒三頓飽飯,有三頓飽氣!”
“好,好,離婚。現在就離。”賴大嫂一把揪住賴永福的領口,“誰又不是十七的、十八的,一輩子沒男人也不稀奇你這號東西。離了你這活死人,倒沒人氣我了!”
兩口子爭吵了一場,最後還是賴永福讓了步,由賴大嫂那石雞子滾坡似的亮嗓門,高一陣、低一陣地叫罵了足足有吃一頓飯的時辰,屋子裏才算安靜下來。
一連有好幾天,賴大嫂再沒有提起養豬的事情。不過她嘴裏不講,心裏仍不能平靜。外麵那些有關養豬的新消息,總是不斷地傳到耳邊來。聽說隊裏的這窩小豬,個個長得都十分好,村裏關心小豬成長的婦女們,天天都要趴在豬圈的短牆上去看。還聽說有些心眼靈動的婦女,早已跳到豬圈裏,在挑選好了的小豬腿上,拴上了紅布條。這許許多多消息,著實叫賴大嫂心焦起來,她也很想走去看看這些小豬,到底好到個什麼樣子?有天,她實在忍不住,便鼓起勇氣看隊裏的小豬去了。
當她趴在了豬圈的短牆上,看見了那一群胖乎乎的小東西,趴在躺著的母豬身邊吃奶的時候,她的心動了。她真想馬上跳進去抱起一頭,抱回自己家裏喂起來。她覺得自己從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喜愛這些小東西,她是從心裏喜歡它們哪。如果隊裏真能分給她一頭,她決心要好好喂養,不能讓它再出來亂跑,要叫它吃了睡、睡了吃,好好地長肉,長得比立柱媽賣給食品公司的那一頭還要肥。到那時,全村子的婦女,也像現在這樣談論她、羨慕她……
她想得入迷了,正在一個人望著小豬出神,忽然聽見有人問道:“大嬸嘛。好稀客!”
賴大嫂回頭一看,是養豬姑娘春桃走過來,一隻手提著一桶豬食,另隻手拿著一把木勺,喂豬來了,便搭訕著問:“閨女,一天喂幾回?”
“三回。”春桃說著,打開了豬柵欄,把食倒在豬槽裏,看看賴大嫂,問道:“看這豬娃好不好?”
“好,”賴大嫂羨慕地應著。她很想趁機問問春桃分配小豬的事,可是又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沉吟了半晌,才試探著問:“春桃,咱這小豬,隊裏計劃怎處理?”
春桃看出來了賴大嫂的意思,故意搖搖頭,笑著說,“不知道!”
“我不信,聽說早都有了主兒了。”賴大嫂提醒著。
春桃用奇異的眼光看看賴大嫂,又故意反問道:“你問這幹什麼?反正你又不想喂它!”
賴大嫂裝模作樣地長歎一聲,說:“閨女,你是不知道我家的事。依我說,我是不想再喂了。喂一回,生幾場氣,圖了什麼?可是你大叔這幾天老尋我的麻煩,生氣拌嘴地叫我給他抓頭小豬。唉。我可真不願意再生這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