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柱媽賣給食品公司一口大肥豬。這件事,一下子就成了轟動全村婦女的重要新聞。那口豬,喂得確實不錯,連毛掛重,三百斤還出頭。單單這一項,已經叫婦女們嘖嘖驚歎了,加上立柱媽領了賣豬款,在供銷社買了那麼些好東西,什麼洋瓷洗臉盆啦,紅絨衣啦,花格格燈芯絨啦,印花頭巾啦……計劃給立柱娶媳婦置辦的零碎東西,賣了一口豬,一下子就應有盡有地置辦齊了。這怎麼能叫婦女們不眼饞呢。這幾天村子裏,有些已經養了豬的人家,對小豬的喂養格外經心起來;一些還沒有養豬的人家,也躍躍欲試地四處打聽著,想很快抓到一頭小豬喂喂。
住在大榆樹院的賴大嫂,本來算是村子裏頭一個消息靈通的人,不管誰家有什麼新鮮事,別人還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在到處傳播了。可是這一次,表現有些反常,立柱媽賣豬的新聞已經轟動了全村,卻聽不見她那石雞子滾坡似的高嗓門在傳播消息。難道說這新聞賴大嫂還不知道嗎?不對,當天下午,她還親眼看見立柱媽抱著買來的東西,從供銷社走出來。為什麼她能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了呢?這裏麵有些說不出口的情由。
從去年開春算起,賴大嫂也有兩次養豬的曆史。頭一次是去年春三月,隊裏和食品公司訂了養豬合同,規定社員養一頭豬,供應一百斤飼料。她領了豬飼料以後,隻過了三個月,便通知隊裏說她的豬突然生病死了。豬因病而死,這是天災,誰也拿她沒有辦法,隊裏動員她再喂養一頭,她說不能喂了,因為運氣不好。隊裏叫她退出剩餘的飼料,她說豬已經吃完了,到底是吃完了沒有吃完,到現在都還是一筆糊塗賬。
她第二次喂豬,是去年九月。當時,隊裏的老母豬下了一窩小豬娃。為了發動戶戶養豬,大搞家庭副業生產,隊幹部們開會,研究出來一個新的喂豬辦法。辦法是:隊裏不供應飼料,自喂自養,收入歸己。賴大嫂聽了這個新規定以後,三心二意的,怎麼也拿不定個主意。她覺得不喂吧,怕將來真的收入歸己,自己吃了虧;喂吧,又怕辦法變了,來個收入歸公怎麼辦?她用不信任的口氣對隊長說:“鬼才信他們說的話,到時候豬喂肥了,賣了錢要交公,還不是白白操勞一場。”嘴裏雖是這麼說,小豬還是抓了回來,她的主意是走了一步說一步,哪裏黑了哪裏宿。小豬抓回來後,不圈,不喂,整天不是在場裏拱麥秸垛,便是在秋莊稼地裏啃莊稼。村裏人看不過眼去,紛紛給隊長提意見,隊長又找家庭副業組長立柱媽,要她想法子教育賴大嫂。立柱媽是個知情知理的好心腸老太太,就是膽子小,情麵重,處處怕得罪人,遇有難為事,寧願自己吃點啞巴虧,也不願和人爭嘴鬥舌。對於賴大嫂,立柱媽把這些辦法都用了,效果還是不大。村裏人提意見提得實在忍不住了,她便召開了養豬會議。會上,她便沒有敢指名賴大嫂有什麼不對,賴大嫂當場就跺著腳叫罵起來:“立柱媽,你說話說清楚,不要指冬瓜罵葫蘆,你看見我的豬吃了哪裏的莊稼?你們抓住了?是我的不是?瞎呀!這真是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看見我腦袋軟,好欺侮是不是?你們這麼血口噴人不行。”
立柱媽原是一番好意,卻招來一肚子的氣,照她的處世哲學,當然是忍了這口氣,沒有進行爭辯。可是參加養豬會議的民兵隊長張立柱,看見他媽被賴大嫂叫罵了一場,心裏著實氣惱,要不是開會,真想跑上去,狠狠給她兩巴掌。可是又一想,對這種不講理的人,不抓住把柄,是沒有辦法降住她的。心裏說:“磨道等驢蹄,總有等住你的時候。”
正好,開過會還沒有出三天,有一天下午,立柱從地裏回來,看見賴大嫂的小白豬,又在場邊山藥地裏用鼻子拱著吃山藥蛋。立柱慢慢走過去,猛地一下拽住了小豬的後腿,連拉帶提地把小豬弄回來,關在了自己家的豬圈裏。
立柱媽看見這情景,嚇了一大跳,忙對兒子說:“柱子,你怎敢把她的豬抓回來。叫那老婆知道了,你還想活不想?”
“媽,這事你不要管,看莊稼,這是我們民兵的任務,我看她這回還敢嘴硬。”
立柱媽擔心地說:“隊長說她,她都敢頂嘴罵人,你可不是她的對手,聽我說,快把豬放了。”
立柱不同意,用責備的口氣說:“媽,你當的是副業組長,這樣的事,你都膽小怕事不出頭處理,村裏人又該怎麼辦?依我說,你和她到隊裏去講理,村裏家家都喂著豬,都照她這樣幹,村邊的莊稼地還能種不能?”
立柱媽為難了,她本來想負起自己當組長的責任,瞅空給賴大嫂一點教育,叫她認識自己的行為不對。可是她不是這種通情理的人呀。兒子講的道理雖然無法反駁,但她還是主張忍一口氣,把豬先放了。這種人,惹不起,怕得起。她堅持這樣做,並不是想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推卸責任,教育賴大嫂的任務,她時刻都記在心上,可是有什麼好辦法呢?輕不得,重不得,要慢慢來哪!
立柱媽催著叫兒子先放了豬再說,立柱不放,決心要和賴大嫂見個高低。他的想法和他媽不一樣,他認為,越是怕她,她就越要耍無賴;要是給她拉拉硬弓,也許能把她降住。母子倆正在爭執不下,忽然聽見賴大嫂那石雞子滾坡似的高嗓門,遠遠地喊叫著來了。
立柱媽著了慌,抱怨兒子道:“看,你不聽媽的話,招風惹事,尋上門來了,看你怎和她說。”
“媽,你走開,叫我對付她。”立柱雙手叉腰,氣洶洶地站在門口,準備應戰。
賴大嫂嚎叫著進來了。雙腳剛在院裏站穩,伸手指著立柱硬嚷:“你們欺侮的我還能活不能。”
立柱媽本來已經躲進屋裏,見賴大嫂的來勢不善,忙返身出來,不等立柱張嘴,先笑臉迎上去說:“你大嬸,你是尋豬的吧。我家柱子給你圈住了,他看見它在社裏的地裏,怕……”一語未了,賴大嫂把鐮刀似的腳,連連跺了幾跺,說:“誰說我的豬到了莊稼地裏?到了哪塊地裏?為啥不把我叫出來讓我看?我的豬壓根兒就不會到地裏。我把它喂得飽飽的,整天臥在圈裏,鞭子打都打不起來,它怎就能到了地裏?你們母子打牌定計,一回一回的欺侮我,我和你家祖宗三代有了什麼仇?”說罷,仰起脖頸,瞪著眼,嗚嗚哇哇地放聲幹嚎起來。
立柱聽得火透頂了,衝上去把他媽拉到一邊,直挺挺地往賴大嫂前麵一站,大聲喝道:“你嘴裏幹淨一點,你說理不說理?”
賴大嫂突然停止了幹嚎,定睛看看,站在麵前的這個後生,結結實實,高高大大,好似一座小山,心裏先有幾分怯陣。立柱媽擔心兒子闖禍,見他臉上變顏變色的,怕他感情用事,真的伸開手打賴大嫂兩下,那可不得了。她一麵用手拉立柱,一麵對賴大嫂陪話說:“你大嬸,他年輕不懂事,你比他大幾歲,讓他幾分,別吵了,先回屋裏坐坐。”
賴大嫂見有人說好話,氣焰又高起來,鐮刀似的腳,跺得噔噔響,連聲叫罵道:“他年小不懂事,怎麼不爬到糞坑裏吃屎去。”
一句話,把立柱又招引到了身邊。立柱伸開手,正準備給她兩巴掌,幸虧旁邊看熱鬧的人拽住了胳膊,沒有打上去,不然賴大嫂挨揍是一定的了。
“娃娃,你還想打人?”
“今天我就豁著進司法科哩!”
“你打,你打。反正我三十七的陽壽也活夠了!”賴大嫂一麵凶神惡煞地叫嚷,一麵直往後退,她心裏也有個主意:要真的把這個後生的火性逗起來,挨他兩巴掌,夠自己受的。
這時,院子裏已經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圍了個大圓圈,除了立柱媽和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在認真勸解而外,其他年輕人,都站在一旁,咧著嘴,很有興致地看著。仿佛覺得張立柱沒有真的給賴大嫂點厲害瞧瞧,心裏怪不舒服。有人說開了調皮話:
“賴大嫂的豬成了仙了。怎麼好端端在她圈裏臥著,一下子就跑到立柱圈裏去啦。”
“賴大嫂的豬是孫猴兒變的,有七十二變!”
“種莊稼就為的吃,豬吃,人吃都一樣。人家有啥錯誤!”
賴大嫂聽著人們的嬉笑戲謔,覺得在這裏戀戰下去,對自己無益,又虛張聲勢地往立柱麵前衝了幾下,扭身便走。一麵走,一麵嚷:“村裏不是死的沒了人,還有領導人,我要找他們說理去,他們要不給我解決,我就到縣裏、省裏,有說理的地方,不能受你們這欺侮。”說罷,回頭狠狠地向圍在身邊的人們掃了一眼,拐著鐮刀腳,噔噔噔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