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杜師傅明白了。自己過去常常朦朦朧朧地意識到的東西,忽然之間明朗了起來。他懂了,福民身上所缺少的,就是大兒子福新所具有的一個工人的樸實。
房門篤一聲,他老伴悄悄地走了進來。
“我說他爹。”福民娘喜悠悠地說,“你不覺得嗎?福民這孩子,可比他哥哥有肚才哩。人也聰明……”
聽老伴這麼說,就像一根針刺在杜師傅的心上。
“別說啦。這樣下去,你‘望子成龍’會落空的。”
福民娘驚愕地瞧著杜師傅,有點莫名其妙。她不安地說:“老頭子呀。到底出了啥個事啦?”
杜師傅搖了搖頭,再也不想說話了。
一天下午,杜師傅在鉗工間裏召開了一個檢修組會議,研究雙層地輥的加工問題。在廠裏,杜師傅是很受人尊敬的。他既是檢修工段長,又是黨的分支書記,因此當他說話的時候,大家的態度都很認真。分工完畢,大家都向杜師傅要圖紙。可是圖紙問題還沒有解決。
福新說:“圖紙隻有一張總的,零件圖紙還沒有畫出來,車間技術組描起來至少得兩星期,人手少嘛!”
“噯。聽說今天人事科又給技術組添了一個人。”
杜師傅問:“是實習技術員嗎?”
正在這時,車間主任老王走了進來,他背後還跟著一個年輕人。老王對杜師傅說:“來。介紹一下,這位青年同誌是到技術組來工作的。”杜師傅朝那青年一看,不覺怔了一下,這不是自己的小兒子福民嗎?
福民臉上掛著笑,叫了聲:“爹。”
杜師傅應了一聲:“嗯。”他拉了老王一下,示意到外麵去,自己有話要說。他和老王走出鉗工間,福新就和弟弟說起話來,問他怎麼會分配到這兒來工作的。福民快樂地說:“這連我也感到意外……是今天早晨才接到學校裏來的通知的。”他們正說著,杜師傅又回到鉗工間來了。他走到兒子跟前,態度很嚴厲,說:“福新。你去替弟弟領一套工作服來,他在這裏工作了。”
福新呆了一下問:“爹。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用你管,去吧。去吧!”等福新一走,杜師傅對福民說,“我不同意你去坐寫字間,已經向車間主任說過了。他同意我的看法,認為你首先應該學會做一個工人。”
周圍幾個老師傅聽了這話,也顯得目瞪口呆。
有人勸說起來:“杜師傅。你這又何必呢?”
“唉。你們是不曉得的,這叫‘清官難斷家務事’。”
原先挺快樂的福民,臉色驟然變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親爹,居然會拆起兒子的台腳來。他激動地拉著衣角,咬著嘴唇,簡直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幾個老師傅見此尷尬局麵,都悄悄走了出去。杜師傅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說:“福民。別怪你爹,你爹是為你好。”這個打擊對福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福民由委屈到難受、傷心,最後他再也忍不住,眼淚開始在他眼角裏滾動了。
過了一歇,杜師傅溫和地說:“今後,你哥哥就是你師傅,你要好好跟他學。車間裏有些圖紙,你也可以學著畫。嗯?另外,你還會幹一些什麼?”
福民勉強說:“在學校裏,學過車、鉗、刨的。”
“實習嗎?做過多久?”杜師傅問。
“八個星期。”福民低著頭說。
“哦。這是不能算數的,隻要看你一雙手就知道了。”杜師傅看見兒子連忙將一雙手伸進口袋,就說,“沒關係,幹它幾年,你這雙手就會好看的。你就做鉗工的活吧。”
“有啥法子呢?”福民想。他知道爹的脾氣,如果爹已決定了,要想改變簡直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扔下這裏的活不做,但在家裏爹也不會放過自己的。因此等福新領來了工作服,他就勉勉強強地換上了。
杜師傅覺得他換上工作服後,看起來仿佛順眼一些了。隻是那張白皙皙的臉和那雙缺少磨練的手,仍使他感到刺眼。作為工段長,他分派給福民將一堆洋板鐵風割口削平、削光。他叮囑說:“你別輕視這些毛坯生活,它們可都是用在雙層地輥上的哩。”
福民將洋板鐵夾在老虎鉗上,左手捏鑿子,右手捏頭,啪啪地試了兩下。可是他的頭怎麼也不敢甩開來,隻離鑿子半尺光景,就敲了下去。隻見鑿子一滑一滑,一點力道都沒有,根本削不掉一塊鐵皮皮。杜師傅看見他捏頭的樣子,連連搖頭。哪有將頭柄捏得這麼短的?這還有什麼勁?他叫福新做一個樣子給他看。福新拿起頭、鑿子,啪啪啪地幾下,隻見頭記記甩過肩,記記敲在鑿子上,真是削鐵如泥。完了,福新又將頭、鑿子交給福民。這一次,福民也將頭柄捏得長長的了,他想敲得像哥哥一樣漂亮,一舉手甩頭過肩,對準左手捏著的鑿子使勁敲下去。嗒一聲,頭在鑿子屁股上一滑,結結實實地敲在左手的手背上了。他“唷”地叫了一聲,痛得左手就像裂開似的,連忙放下頭,撫摸著左手哼哼著,
“敲痛啦?不要緊,你爹和你哥哥都經過這種練習的。”杜師傅在不遠處的工字鐵上量尺寸,低著頭,眼睛透過老光眼鏡的上麵往這邊看,“敲痛了,再來。不要怕。”
福民低頭看著手,手背上出現了一塊青的。他現在才明白,在學校裏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學會幹這些活。等到手上的痛楚減少一些了,他又拿起頭、鑿子,小心地敲了起來。唉。他越是怕敲痛手,頭越是不聽使喚,時時一滑一滑地敲到手背上。他真想扔下頭不幹了。
福新過來關切地說:“福民。你要堅持到底。”
“我……我不幹了。”福民嘴裏終於迸出這話來。
杜師傅直起腰身說:“你就不怕害臊?”
福民慢慢地低下頭,不再作聲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福民的手背又紅又腫,手掌心也起了水泡。回到家裏,福民娘看了,心痛得不得了。她替兒子用紗布包好手,氣得連晚飯也不想吃。臨睡前,她關好房門,就抽抽噎噎地哭了。她責問杜師傅:“你這昏老頭子。兒子當了技術員,有啥不好的?你瞧瞧福民那雙手,讓你折磨成這樣……你就一點也不心痛呀?”
杜師傅隻顧喝茶、抽煙,就是不說話。
“你說,你說……福民究竟有啥個過錯了?”福民娘越說越惱火,偏要杜師傅說出道理來,“天下哪有像你這樣做爹的?不想兒子‘成龍’,倒要兒子,‘成蟲’……”
“唉。這多難聽,你要我怎麼辦呢?”
“明天你跟車間主任說去,讓他……”
“這辦不到!”杜師傅實在忍不住了,“砰……”地拍了下桌子,站了起來,“你想錯啦。老太婆。兒子不是我們的私有財產,他是國家的……你想想,像我們這樣過來的人,怎麼能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大少爺’、‘小開’?”
這時候,福民娘隻得“收篷轉舵”了。多少年啦,老夫妻倆像這樣的爭吵真是很少有過的。最後,自然還是福民娘哭了。她退一步說:“就算這樣,你也該揀一樣……輕便的工作讓他做……”杜師傅沒理她,讓她去嘀咕。就這樣,房間裏的氣氛由激烈到沉默,後來就各管各睡了。這一夜,他們都想得很多,誰也沒睡好。直到半夜裏,杜師傅在朦朧中還聽到腳後的老伴在唉聲歎氣……
人們的生活習慣,往往是環境所養成的。
十九歲的福民,終究已不是小毛孩子了。在檢修工段裏,漸漸地養成了他幹活的習慣。他的手變得粗糙了,他的太長的頭發也稍許剪短一些了(因為長頭發老是要拖下來,影響工作時的視線)。但是,他那長期形成的自傲心理,常常使他不得平靜。從前在家裏,他隻覺得哥哥沒文化、粗裏粗氣,一雙手就像兩把銼刀,從來都沒把他放在眼裏。現在在廠裏,他哥哥簡直是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物,居然會受到大家的尊重。全工段的人,除了他爹,都把福新叫做“小杜師傅”。可是他福民呢?唉。學校裏學到的那一些,怎麼也顯不出他的能力來。他覺得,自己在檢修工段裏是個無足輕重的、不起眼的人物,機器設備上發生了什麼問題,誰也想不到來找他。每當他想起這些的時候,他就會暗自傷心起來。他真想有個機會顯露一下自己,哪怕一次也好。可惜,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有啥法子呢?
雙層地輥的設備,已進入了緊張的製造階段。他隻能加工一些小零件,在技術上是那麼無能為力。最近幾天,他回家老是在房裏寫呀描的,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即使這樣,杜師傅一家人都覺得福民有點變了。
一天下午,杜師傅在計算雙層地輥的材料的時候,發覺還缺少兩隻三角皮帶盤的材料。福民自告奮勇地對爹說:“爹。我來畫圖紙,叫翻砂間去翻兩隻新的。”
“年輕人。‘當家要儉,做事要勤’,不能亂花錢。”
福民有點委屈:“那怎麼辦呢?”
福新說:“我們到各個角落去找廢舊材料去。”
“對。這才象話。”杜師傅朝兩個兒子看了看,說,“這樣吧。今天下午你們兩個人分頭去找,聽你們的好消息。”
就這樣,兄弟兩人走出鉗工間,分頭去找了。天氣晴朗,西北風卻很寒冷。福新將帽子的護耳拉了下來,頓時覺得暖和了。他心裏想:“爹買東西總是那麼實惠。”他沿著廠道往右拐,風沙很大,堆料場地上顯得迷迷茫茫的。可是他轉了一個多小時,翻了三四個廢料堆,連一隻殘破的皮帶盤也沒找到。他忽然想到,這幾天全廠都在搞新設備,廢料堆已被很多人翻過,就是有皮帶盤也被找光了。怎麼辦呢?沒法子,他就向著轉爐車間走去。鼓風房旁邊,是轉爐車間的鉗工間。他走到門口,往裏一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隻見鉗桌下麵有兩隻舊的皮帶盤。
“好喲。原來這裏還有兩隻‘寶貝’在哩。”
福新走進鉗工間,從胸袋裏拿出鋼皮尺,量了量兩隻皮帶盤的尺寸,說也巧,大小正好,就像是為雙層地輥的設備而特製的。他心裏高興得幾乎要歡呼出來。他連忙拉過一根草繩,正要往皮帶盤軸心裏穿時,他的手忽然停住了。歡樂的情緒,也立刻在他的臉上消失了。
“不,不能拿走。”他的心裏暗說著,“要是這是無用的東西,他們就不會放在鉗工間裏……也許他們也在搞技術措施,特地找來備用的。我怎麼能光顧自己,不管別人呢?拿走了他們的皮帶盤,他們怎麼辦呢?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