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家庭問題(1 / 3)

杜師傅是個五十五歲的老鉗工,生活過得很儉樸。他頭上的那頂羅宋帽,戴得連絨毛都磨光了,還舍不得買一頂新的。天氣轉冷以後,他看見大兒子福新光著絨球似的平頂頭,耳朵凍得紅紅的,就要福新先去買一頂帽子。福新哪裏肯依?一定要爹先買,說他不冷。杜師傅想自己去替兒子買,可是車間裏正要技術改造和設備更新,下班回來忙於描雙層地輥的圖紙,一直沒有空。直到今天廠禮拜天,他才算抽出空來。吃過午飯,他走到百貨商店,在買帽子的櫃台邊徘徊著。新式的帽子有的是,無奈福新生性篤實,是一個連刮胡子也不積極的人,時髦的帽子是不會喜歡的。而且有幾次福新出差到農村去,特地向爹借羅宋帽戴,還說這種帽子暖和,可以將耳朵包住的。杜師傅想:“福新終究還隻三十三歲,戴羅宋帽是太老氣了。”最後,他選中了一種帶護耳的製服呢帽子,就根據自己帽子的尺寸號數買了下來。沒想到他買好帽子剛走到馬路上,就闖了禍。有一個行人碰了他一下,噗地一聲,帽子恰巧掉在陰溝旁邊的水窪子裏。他連忙拾起帽子,帽子已沾上了汙泥,心裏很懊惱,隻得用手帕揩抹著。正在這時,他看見自己的大兒子福新正好從馬路對麵往這邊走來。

福新還是和上班時一樣,穿著一套棉的舊列寧裝,耳朵照例是凍得紅紅的。所不同的是,這時他腋下還挾著一卷圖紙。

杜師傅站在階沿上,等兒子走近了,就問:“福新。你將我的圖紙拿到啥地方去?”

福新刹住了腳,見是爹,就說:“爹。你這份圖紙,我總覺得你計算還不夠正確,畫得也太簡單。我想幫你找徐工程師核計核計……我這就到他家裏去。”

“哦。當心一點,可別將圖紙弄丟了。”

“爹。你放心。”福新非常明白這份圖紙的價值,他知道,這個技術措施的成功,就意味著頭道軋鋼機全盤機械化,至少可節約十二個勞動力。

杜師傅見兒子這樣,心裏也就踏實了,就帶著歉意地說:“福新。天氣冷了,爹剛才替你買了一頂帽子,隻是……隻是它讓爹給弄髒了。”

“爹。這沒關係,來。讓我戴著試試。”

福新笑嘻嘻地接過帽子,往頭上一戴,唉。誰知這頂帽子就像一隻鋼精鍋子頂在他頭上似的,怎麼也戴不下。沒法子,他隻得苦著臉將帽子仍還給了他爹。

“這怎麼會呢?你戴我的羅宋帽不是正好嗎?”

杜師傅脫下自己頭上的羅宋帽一看,忽然明白了。羅宋帽是有伸縮性的,而且它是被自己戴鬆了的,難怪號數相同的新帽子要比它小得多了。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到百貨商店去換一頂大的。杜師傅和福新一起重新回到百貨商店,向售貨員說明了來意。售貨員很為難,說是帽子已經弄髒,無法賣給別的顧客,不能換了。福新見爹有點難受,就出了個主意。他說弟弟福民的頭比自己小,這頂帽子留給弟弟戴,自己再買頂大一點的。杜師傅默默地點了點頭,隻得再替福新買了一頂。福新戴上新帽子,顯得特別高興。但是等福新走了後,杜師傅還是很不開心,就像他在生產上出了什麼事故似的。

回到家裏,杜師傅看見老伴正在自來水龍頭下洗活鯽魚,看樣子是剛從代銷站買來的。桌板上還擺著幾樣配好了的時鮮菜,就像過年似的。杜師傅好不奇怪,問:“福民娘。你這是作啥?有客人來啦?”

“看你這老昏頭的,福民大考已經結束,剛才回家來啦。”福民娘埋怨著說。

杜師傅欣喜地說:“這麼說,他畢業了?”

“我看你呀,根本就沒把兒子的事擺在心上。”

“這算啥話?你瞧,我這頂帽子正好當他的畢業禮品。”杜師傅這麼說著,朝房裏一看,隻見地上放著一堆行李,沒一個人,“福民呢?到哪去啦?”

福民娘頭也沒抬說:“剃頭去了。”

“哦。那很快就能回來的。”

“他還要去做衣服哩。”

“唉。你又給他錢了。”

福民娘噘了噘嘴,杜師傅也就不作聲了。做爹娘的總是關心自己子女的冷暖肚饑的。福民已經十九歲,中等技術學校畢了業,學的又是冶金機械,做爹娘的哪有不高興的?給兒子做件把衣服又算得了什麼?可是杜師傅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好像福民身上缺少的並不是衣服之類的東西。是什麼?他又說不清楚。杜師傅走到房間裏,暖和的陽光灑在行李卷上,散發著一種熱被窩裏才有的氣味。他將行李搬在旁邊,看看無事可做,就往麵盆裏倒了水,細細地洗刷起剛才被自己弄髒的那頂帽子來了。刷幹淨後,他又用熨鬥燙幹、燙平,然後才將帽子掛在牆上的衣鉤上。弄舒齊,他點上一支煙,坐在藤椅上歇息。他眼睛瞧著牆上的帽子,心裏忽然想:“做爹娘的這麼關心自己的子女,做子女的對爹娘的這一番苦心是否能體會到呢?”正在這時,他聽見外麵的門“砰——”地一聲響,還有人在嘰嘰咕咕地說話,接著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噓——噓——”的口哨聲。杜師傅皺了皺眉,心裏想:“一定是福民回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在房門口停住了。

杜師傅一抬頭,就看見福民站在門口。

這小夥子,渾身上下簡直有點光照逼人。剛剃好的青年式頭發,油光水滑。他穿著長毛絨翻領茄克衫和咖啡色西裝褲,手裏拿著個大紙包,端正的臉上帶著笑。

他走前幾步,親熱地叫了聲:“爹。”

然而杜師傅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吃晚飯時,杜師傅一家人團聚了。

杜師傅坐在上首,右邊是大兒子福新,左邊是小兒子福民,下首是抱著孩子的媳婦秀英。福民娘照例是端菜、盛湯的忙著。飯桌上充滿著愉快的氣氛。秀英往福民碗裏夾上一塊烤肉,隨口問他分配在哪個廠工作。

福民說:“嫂嫂。這可是個‘愛克司’呢。”

他娘迷惑地問:“……‘愛克司’是啥?”

秀英笑著說:“媽!這是個未知數。”

“咳。有學問的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秀英又說:“媽。這是代數裏的。”

“別說了,啥個‘味之素’、‘蛋素’的。”

這一下,一家人哄地笑了起來。

杜師傅沒有笑,隻是緩緩地喝著酒。他不喜歡福民那種略帶書生氣的、賣弄的言談。飯後,他泡上一杯茶,仍坐在他那張藤椅上。等福民坐下後,杜師傅打量著兒子問:“福民。將來到了工廠裏,你打算做啥工作?”

“技術員嘛。”福民毫不猶豫地回答。

“你就沒想到當一個工人嗎?”

“爹。我是個中技生……”

杜師傅看到福民臉上自傲的神色,深感小兒子不知天高地厚。對於杜師傅一家來說,福民的確可算是“秀才”了。杜師傅自己也好,大兒子福新也好,肚子裏都是“沒有幾滴墨水的”。難道有了“幾滴墨水”的人就值得這麼自傲了嗎?而使杜師傅不入眼的是,他發覺福民還有點輕視哥哥的情緒。是的,福新文化低,不懂得三角幾何,這能怪他嗎?回想起來,隻怪福新比福民早生了十四年。福民八九歲就背著書包上學了,而他哥哥像他那樣的年紀,卻已經在經受生活的熬煎了。小不伶仃的福新,還隻有十一歲,就跟著自己到一家機器廠去當學徒,常常這樣,福新在廠裏挨了老板娘的打,手腫得像饅頭,眼睛哭得紅紅的,也不敢在自己麵前訴一聲苦。做爹的看在眼裏豈有不心痛的?讓福新上學念書有甚不好?可是福新是生活在舊社會,沒那份福氣。杜師傅想到這裏,放下手中的茶杯,感慨地說:“是呀。福民,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了。”

福民瞧著爹的臉說:“爹。你不喜歡我當技術員?”

“不,我很喜歡。隻是你懂得還太少。”

福民娘聽見了這一席話,樂嗬嗬地說:“做爹娘的,哪有不‘望子成龍’的?你爹這是在為你高興哩。”

福民聽她這麼說,也就嘻嘻地笑了。

這時候,秀英要看看小叔買來了什麼衣裳。她拆開大紙包,卻原來是一斤絲綿和一塊綢料子,連聲說這綢料子好。福民娘特地戴上了眼鏡,拿著綢料子到燈光下去看。福新是個說話不多的“悶葫蘆”,大概為了湊興,他也接過綢料子來看。可是他那雙手,粗得就像銼刀似的,一摸綢料子,直是沙沙響,居然將料子上的一根絲也鉤拉了出來。福民看了直是皺眉,有點不高興。秀英一把從福新手裏搶過綢料子,笑了笑說:“你可別把綢料子給弄破啦。”暗地裏向福新使了個眼色。福新有點不知所措,掃興地站了一會,就抱著孩子去睡覺了。秀英將綢料子包好,幫媽做了些事,也到隔壁去了。

這一切,杜師傅看在眼裏,心裏真不知是什麼味道。他為土頭土腦、粗裏粗氣的福新難過,甚至寄予更多的同情。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和福新靠得更近一些。

房間裏很靜,五鬥櫥上的時鍾突然敲了起來。

福民說:“八點了。爹。我去睡啦。”

杜師傅沒作聲,忽然看到掛在牆上的那頂帽子了。福民剛走到門口,杜師傅說:“爹替你買了頂帽子哩!”福民高興地回過身來,臉上有一種感到意外的神情。杜師傅從牆上拿下帽子,撣了撣,就遞給了兒子福民。

福民接過帽子,拉下護耳看著。杜師傅原以為福民拿到這頂帽子也會喜歡的,事實恰恰相反,福民顯得很冷淡,竟毫不在意地將帽子往椅子上一放。這一下,杜師傅可不高興了。他帶著委曲求全的口吻說:“福民。這帽子……”

“爹。”福民勉強笑著說,“我梳頭的,有油,還是不戴帽子的好……再說,這頂帽子也太俗氣了。”說完,還抬起他那隻白皙皙的手,理了理頭上光滑的頭發。

聽兒子這麼說,杜師傅就像挨了一記鞭子似的痛苦,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他控製著自己的激動,垂下了兩隻青筋直暴的大手,簡直說不出話來。接著,他聽見房門響了一聲,福民已經走了出去。房間裏空落落的,他的眼睛直盯盯地注視著椅子上的帽子。那頂帽子,似乎沒討人喜歡,看來也有點憂傷的樣子;護耳耷拉著,兩根帶子沒精打采地垂掛在那裏……杜師傅深深地歎了口氣,站起身子,從椅子上拿起帽子撫摸著。然而當他將帽子放進五鬥櫥抽屜時,終於氣憤得連手也微微地顫抖了。

他呐呐地說:“這就是我的兒子……兒子……”

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自己所喜歡的小兒子,居然會如此樣子。幾年以來,福民進學校住讀以後,自己了解他的太少了。福民很少回家,回家來了,也缺少機會了解他。總是因為廠裏工作忙、忙、忙,把一切都放過了。他記得,學校裏也曾經來過信,說是福民不願參加勞動。唉。這居然會沒引起自己的注意。他不免後悔起來了。這種感覺,是他從未有過的,那就是做爹娘的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