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玉米長出半人高的時節,累了一天的社員,晚飯後聚集在隊部,聽許瞎子湊著煤油燈念“孔子日”。荒妹沒等開完會,早就溜回了家,照應三個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會就被一陣喧囂驚醒:吵嚷聲、哄笑聲、打罵聲、哭喊聲、詛咒聲、夾雜著幾乎全村的狗吠和山裏傳來的回聲,從來也沒有這樣熱鬧過。荒妹驚慌地撚亮了燈,可怕的喧囂越來越近,竟到了大門外麵。突然,姐姐一頭衝進門來,衣衫不整、披頭散發,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接著,光著脊梁、兩手反綁著的小豹子,被民兵營長押進門來。在幾道雪亮的手電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條條被樹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難容,任憑臉色鐵青的父親刮他的嘴巴。母親這時已經癱坐在凳上,捂著臉嗚咽著。門外,黑壓壓地圍滿了幾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罵、恥笑、奚落和感慨……嚇得發抖的荒妹終於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間最醜最醜的醜事。她忽然痛哭起來。她感到無比地羞恥、屈辱、怨恨和憤懣。最親愛的姐姐竟然給全家帶來了災難,也給她帶來了無法擺脫的不幸。那最初來臨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靈上還沒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傷。荒妹大聲地哭著,傷心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流。一麵用自己也聽不清的含混的聲音,哼著:“不要臉。丟了全家的人。……不要臉,丟了全隊的人。……不要臉。不要臉。……”
事情鬧騰到半夜。
後來,她昏昏地睡了。朦朧中,又聽到隊長驅散眾人的聲音、家貴叔家貴嬸向父母求情道歉的聲音、祥二爺勸慰和提醒的聲音“千萬別難為孩子家,防備著她想不開。……”媽媽的責罵也漸漸變成了低聲的安慰。荒妹終於貼著淚水浸濕的枕頭睡去,又不斷地被惡夢所驚擾。在最後的一個惡夢中,她猛然聽到從遠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救人哪。……”
荒妹猛地跳了起來,東方已經大亮。床上不見存妮,也沒有了守著她的母親。她忽地爬起來,赤著腳就往外奔,跟著前麵的人影跑到村邊的三畝塘前,啊。姐姐,已經被大夥兒七手八腳撈了上來,直挺挺躺在那裏。這麼快,這麼輕易地死了。
母親抱著姐姐嘶啞地哭嚎著,發瘋似地喊著。多少次被鄉親們拉起來,又癱倒在地上。父親呆坐在塘邊,失神地瞪著平靜的水麵,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截枯幹的樹樁。
朝霞映在存妮的濕漉漉的臉上,使她慘白的臉色恢複了紅潤。她的神情非常安詳,非常坦然,沒有一點痛苦、抗議、抱怨和不平。她為自己盲目的衝動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現在她已經洗淨了自己的恥辱和罪惡。固然,她的死是太沒有價值了。但是生活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嗎?在縱身於死亡的深淵前,她還來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綠色的破毛衣脫下來,掛在樹上。她把這個人間賜予她的惟一的財富留給了妹妹,帶著她的體溫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還沒有完。大約過了半個月吧,家貴叔家裏又傳出了淒涼的哀哭——兩個公安員把小豹子帶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動。他們從田野裏奔來,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無言地注視著小豹子手腕上那一雙閃閃發光的東西。隻有家貴夫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跟在他們的獨生子後麵。
“同誌,同誌!”沈山旺放下鋤頭追了上來。這位五十年代的隊長是見過點世麵的。雖然女兒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對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責任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員說:“同誌,我們並沒有告他呀!”
公安員嚴峻地瞪他一眼,輕蔑地說:“去,去,去。什麼告不告。強奸致死人命犯。什麼告不告。……”
小豹子卻很鎮靜,抬著頭,兩眼茫然四顧。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飛奔起來,向對麵的荒坡衝去。
“站住。往哪兒跑!”公安員喝著,連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顧一切地奔著,雜亂的腳步踏倒了荒草和荊叢。最後,他撲倒在存妮的那座新墳上,慟哭起來,兩手亂抓,指頭深深地摳進濕潤的黃土裏。公安員跑來喝了幾聲,他才止住淚。然後,直跪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散了會,荒妹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禮堂的大門。天堂公社是本縣的角落,天堂九隊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了望低垂在鬆林裏的夕陽,擔心天黑以前趕不到家了,就斷然放棄去供銷社逛逛的計劃,從後街直穿麥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一塊兒走吧!”身後傳來團支部書記許榮樹的喊聲;他家住八隊,與九隊隻隔著個三畝塘。荒妹當然很希望有人與她同行這段漫長的山路,冬天的傍晚,這山坳是十分荒涼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個小夥子,特別不希望是許榮樹。所以略微遲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腳步。在麥田盡頭榮樹趕上來時,她警惕地移開身去,使他倆之間保持四尺開外的距離。
存姐的死,絕不僅僅給她留下葵綠色的毛衣。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無法擺脫的恥辱和恐懼。她過早地接過姐姐的桑木扁擔,纖弱的身體不勝重負地挑起家庭的擔子,稚嫩的心靈也不勝重負地承受著精神的重壓。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見了他們絕不交談,遠而避之。她甚至鄙視那些對小夥子並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們。她成了一個難以接近的孤癖的姑娘。
但是,青春畢竟不可抗拒地來臨了。她臉上黃巴巴的氣色已經褪去,露出紅潤而透著柔和的光澤;眉毛長得濃密起來;枯澀的眼睛也變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她感到胸脯發脹,肩背漸漸豐滿,穿著姐姐那葵綠色的毛線衣,已經有點繃得難受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種新鮮的隱秘的喜悅。看見花開,覺得花兒是那麼美,不由地摘一朵戴在頭上;聽到鳥叫,也覺得鳥兒叫得那麼好聽,不由呆呆地聽上一會兒。什麼都變得美好了:樹葉、莊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圍的一切都使她激動。她常常偷偷地在媽媽那麵破鏡子裏打量自己,甚至在塘邊挑水時,也忍不住對自己苗條的身影投以滿意的微笑。她開始同女伴們說笑,過年過節也讓她們挽著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銷店。盡管對小夥子仍保持著警惕,但也漸漸感到他們並不是那麼討厭的了……就在這時,許榮樹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
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榮樹。那是她到設在八隊的小學上一年級,男孩子們欺侮了她,一個同存姐差不多年齡的高班男同學,跑來打抱不平,還用袖口擦掉了她的眼淚。後來因為媽媽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她二年級還沒上完就輟了學。當她背著小妹妹在三畝塘附近割豬草時,榮樹看到了總是偷偷離開夥伴們,搶過她手上的鐮刀,飛塊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裏,就急急走開。過了兩年,八隊傳來鑼鼓聲,荒妹帶著妹妹們去看,隻見他穿著過大的新軍裝,戴著紅花,沿著三畝塘邊上的小路,去當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團支部會上,她才又一次見到榮樹。他幾天前剛從部隊複員。進了大隊會議室的門,羞澀地向大家一瞥,就像荒妹她們那批剛入團的姑娘們一樣,悄悄在屋角坐下了。這時幾個同他相熟的活躍分子圍過來,硬要他講講戰鬥生活。隻見他窘得滿臉通紅,忙靦腆地推辭著說:“當了幾年和平兵,又沒打過仗,說啥呀。……”全然沒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種革命軍人的威武氣派。但不知為什麼,這卻引起了荒妹的好感,當選舉團支委進行表決,念到許榮樹的名字時,她勇敢地把手舉得筆直,以此表達她真誠的願望。
到下一次的團支部活動時,新上任的支部書記許榮樹卻提出了他與眾不同的主張,並因此引起了曾當過民兵營長的黨支部副書記的不滿。
過去,天堂公社青年團的活動,除開會之外,隻有一個內容:勞動——事先準備了些積肥、抬石塊之類的重活,先開會,再幹活。這種無償的勞動往往進行到很晚。但榮樹破了這個規矩,他說:“青年人有自己的特點。我建議:今晚看電影。”大家乍一聽,愣了。接著便轟笑著鼓起掌來。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經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廠訂了票(他有個戰友複員到這家工廠),開了個短會,就領著大家出發了。小夥子和姑娘們三五成群,歡天喜地,笑語喧嘩,有人大膽地哼起了山歌,簡直像過節一樣。荒妹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場電影。而且當天夜裏,也是生平第一次,一個青年男子走進了她甜蜜的夢境。他有點像電影裏那個帶領青年修水庫的男主角,更像她的團支部書記。他憨厚地笑著,同她說了些什麼,離她很近。醒來時,月光照在她的床邊,溫柔而明淨。她的心裏,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絲絲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這是怎麼回事?”她懊惱地想:“唉,唉。幸虧隻是個夢。……”
然而當她擔任團小組長之後,榮樹就真的常來找她了。荒妹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嚴肅而冷淡。從不請他進屋,一個門外,一個門裏,保持著四尺開外的距離。談的不過是通知開會之類的事,一問一答,公事公辦。講完,榮樹走了,荒妹總要裝出做事的樣子,到門外偷偷目送他遠去。她隱約希望他多談一會兒,進來坐一坐,談些別的。又害怕他這樣做。隨著接觸的增多,這種矛盾的心情越加發展起來。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對她說:“榮樹哥來過啦。”正好母親也剛回來,忙問:“他又來幹什麼?”父親說:“他來找我的。問我嫁接山梨的事,幾年能結梨?一畝山地能收多少錢?我說,那不是資本主義的路嗎?他說,這不叫資本主義,報上就這麼講的。這孩子。……”
父親似乎不以為然地搖著頭,但荒妹卻覺察到他對這個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興。然而母親的臉色卻很難看,她皺著眉頭說:“他,可是個不大安分的人。……”
荒妹早就聽說過榮樹為限製社員養雞的事同八隊隊長(他的叔父)吵起來,有人說他太狂,不服從領導等等。但她從沒在意。今天母親這樣說,使她生起氣來。想分辯幾句,又看到母親狐疑的眼光總在盯住自己。隻好悶悶地低頭吃飯,裝出毫不關心的樣子。晚飯後,母親在房裏對父親嘀嘀咕咕,她聽到門縫裏傳出了這樣一句:“已經有閑話啦。要當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荒妹隻覺得心頭被紮了一刀似的,撲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種死了也洗刷不淨的醜事;怨恨媽媽不明白女兒的心;她更怨恨自己,為什麼竟然會喜歡一個小夥子?這是多麼不應該、多麼可恥呀。“不要臉。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不要臉!!”她恨恨地罵自己,把臉深深地埋在被子裏,不讓傷心的哭聲傳出來。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再不理睬他。有什麼事,讓他找副組長去。他會覺得奇怪,覺得委屈嗎?隨他去吧。誰讓他是個男人呢。……
過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榮樹來了。那是偶爾在隊部聽到許瞎子說:“榮樹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書記吵起來了!”有人問:“為了什麼?”許瞎子說:“哼。他要為小豹子伸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