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1 / 3)

盡管已經跨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們心目中,愛情,還是個陌生的、神秘的、羞於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禮堂召開的“反對買辦婚姻”大會上,當報告人——新來的團委書記大聲地說出了這個名詞的時候,聽眾都不約而同地一愣。接著小夥子們調皮地相互擠擠眼,“嗬嗬嗬”放聲大笑起來;姑娘們則急忙垂下頭,緋紅了臉,吃吃地笑著,並偷偷地交換個羞澀的眼光。

隻有牆角邊靠窗坐著的長得很秀氣的姑娘——天堂大隊九小隊團小組長沈荒妹,沒有笑。她麵色蒼白,一雙憂鬱的大眼睛迷惘地凝望著窗外。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切都與她無關。但突然間,她的睫毛抖動起來,竭力擺脫那顆沾濕了它的晶瑩的東西。——“愛情”這個她所不理解的詞兒,此刻是如此強烈地激動著她這顆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傷,還感到一種難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使她永遠怨恨而又永遠懷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裏沒有小豹子,沒有發生那一件事,一切該多麼好。姐姐一定會並排坐在她的身旁,毫無顧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會後,會用粗壯的臂膀摟著她,一塊兒到供銷店挑上兩支橘紅色的花線,回家繡枕頭……

在五個姐妹中,存妮是最幸運的。她趕在一九五五年家鄉的豐收之後來到世上。滿月那天,家裏不費力地辦了一桌酒。年輕的父親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著的寶貝,興奮地說:

“……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錢,再回來時,毛娃兒就落地了。頭生這麼快,這麼順當,誰也想不到哩。有人說起名叫個順妮吧,我想,我們這樣的窮莊稼漢,開天辟地頭一遭兒進銀行存錢。這時候生下了她,該叫她存妮。等她長大,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發自內心的快樂,感染了每一個前來賀喜的人。當時,他是“靠山莊合作社”的副社長,樂觀、能幹,渾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經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結果就是個豐收。小麥和玉米除去公糧還自給有餘。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樣快樂,同他一樣充滿信心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等到五年以後,荒妹出世時,景況就大不相同了。“靠山莊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隊九小隊。“天堂”這個好聽的名字,是縣委書記親自起的。取意於“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那時候,包括隊長沈山旺在內的所有社員,都深信進“天堂”不過咫尺之遙,隻需毫不痛惜地把集體的山梨樹,連同每家房前屋後的白果、板栗統統鋸倒,連夜送到公社興辦的煉鋼廠。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著的土爐子裏噴出了燦爛的鋼花,那麼,他們就輕鬆地步過“橋梁”,進入共產主義了。但結果卻是那堆使幾萬擔樹木成為灰燼的鐵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農田之外,沒有任何效用。而小麥、玉米又由於幹旱,連種子也沒有收回;鋸倒梨樹栽下的山芋,長得同存妮的手指頭差不多粗細。菱花懷著快生的孩子從外地討飯回來,沈山旺已經因“攻擊大辦鋼鐵”被撤了職。他望著呱呱墜地的孱弱的第二個女兒,浮腫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唉,誰叫她趕上這荒年呢?真是個荒妹子嗬。……”

也許是得力於懷胎和哺乳時的營養吧,存妮終於潑潑辣辣地長大了。真是吃樹葉也長肉,喝涼水也長勁。十六歲的生日還沒過,她已經發育成個健壯、豐滿的大姑娘了。一條桑木扁擔,代替了又一連生下三個妹妹的多病的媽媽,幫助父親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給國營林場挑鬆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婦女中數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頂著星星回來,吞下一缽子山芋或者玉米糊,頭一挨枕邊就睡著了。盡管年下分紅時,家裏的超支數字總是有增無減,連一分錢的現款也拿不到手,但她總是樂嗬嗬地不知道什麼叫愁。高興起來,還摟著荒妹,用豐滿的胸脯緊貼著妹妹纖弱的身子,輕輕地哼一曲媽媽年輕時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蹊蹺的事,十分偶然卻有著明顯的根源;令人驚詫又實在平淡無奇。比如畸形者,多麼駭異的肢體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學上的原因,隻是因為人們的少見而多怪罷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間發生的事,就是這樣。

小豹子是村東家貴叔的獨生子,名叫小寶,和存妮同年。這個體格慓悍的小夥子,幹起活來有一股嚇死人的拚勁。有一次挑鬆毛,趕上一場冬雨,家貴嬸在前麵滑了一跤,扁擔也撅折了。小寶過來扶起母親,把兩擔鬆毛並在一起,打了個赤膊,咬著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過秤,三百零五斤。大家吃驚地說,小寶子真能拚,簡直是頭小豹子。就這樣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隊上的幹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壯勞力全部上了水庫工地。保管員祥二爺留下存妮幫他整理倉庫。老頭兒一麵指點著姑娘幹活,一麵嘮叨著:

“幹部下來走一圈,手一指:‘這兒。’這就開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來,嗵。衝個稀裏嘩啦。明年幹部又來,手一指:‘那兒。’……也不看看風水地脈!”

“不是說‘愚公移山’嗎?”存妮有口無心地答訕說。

“移山能填飽肚子那也成。……來,把這堆先過篩,慢點,別撒了。……瞧這玉米,山梨樹根上長的,瘦巴巴的,誰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種子來。

“不是說‘以糧為綱’嗎?”姑娘仍有口無心地答著。心想,跟老頭兒幹活,雖然輕巧,卻遠不如在水庫和年輕夥伴一起挑土來得熱鬧。

這時,倉庫門口出現了個健壯的身影:“派點活我幹吧。祥二爺。”

“小豹子!”存妮高興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頭扭了腳嗎?”

祥二爺說:“回家歇著吧。”

“歇著我難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說,“隻要不挑擔子,幹點輕活礙不著!”說著,他抄起木鍁就幫存妮過篩。

祥二爺高興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煙,想起要喊木匠來修犁頭,便交待幾句,走了。倒倉庫、篩種子這些活兒,在兩個勤快的十九歲的青年手裏,真不算一回事兒。不多久,種子裝進了麻袋,山芋幹也在場上晾開。小豹子說了聲:“歇歇吧!”就把棉襖鋪在麻袋上,躺了下來。

存妮擦擦汗,坐在對麵的麻袋上。她的棉襖也早脫了,穿著件葵綠色的毛線衣。這是母親的嫁妝。雖然已經拆洗過無數次,添織了幾種不同顏色的線,並且因為太小而緊繃在身上。但在九隊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羨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視著她那被陽光照耀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龐,凝視著她豐滿的胸脯,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從未經驗過的癢絲絲的感覺。使他激動,又使他害怕。於是,他沒話找話地說:

“前天吳莊放電影,你沒去?”

“那麼老遠,我才不去呢!”她似乎為了躲開他那熱辣辣的目光,垂下頭說,一麵摘去袖口上拖下來的線頭。

吳莊是鄰縣的一個大隊,上那裏要翻過兩座山。像小豹子那樣的年輕人也得走一個多鍾頭。它算不上是個富隊,去年十個工分隻有三角八,但這已使天堂的社員嘖嘖稱羨了。青年們尤其向往的是,沿吳莊西邊的公路走,不到三十裏,就是個火車站。去年春節,小豹子約了幾個夥伴到那裏去看火車。來回跑了半天,在車站等了兩鍾頭,終於看到了穿過小站飛馳而去的草綠色客車而感到心滿意足。九隊的社員們幾乎都沒有這種眼福。至於乘火車,那隻有外號叫瞎子的許會計才有過這樣令人羨慕的經曆。

“我也不想去。《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看了八百次啦。每句話我都會背。……”小豹子伸了個懶腰,歎著氣說,“不看,又幹啥呢?撲克牌打爛了,托人上公社供銷店開後門,到現在也沒買到。”

除了看電影、打百分而外,這裏的青年,勞動之餘再也沒事可幹了。隊裏訂了一份本省的報紙,也隻有許瞎子開會時用得著。他總是把報上的“孔子曰”讀成“孔子日”,當然不會有人來糾正這位全隊惟一的知識分子。過去,這裏還興唱山歌,如今早已屬於“黃色”之列,不許唱了。

忽然,小豹子興奮地坐起來:“喂,聽許瞎子說,他以前看過外國電影。嗨,那才叫好看哪!”他嘖著嘴,又嗤的一聲笑了,“那上麵,有……”

“有什麼?”存妮見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樣,禁不住問。

“嘻嘻嘻……我不說。”小豹子紅著臉,獨自笑個不停。

“有什麼?說呀。”

“說了……你別罵!”

“你說呀。”

“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彎了腰。存妮已經料想著他會說出什麼壞話來,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兒。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氣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親嘴兒。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頓時漲紅了臉,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過去。

“真的,許瞎子說的。”小豹子躲閃著。

“不害臊。”又是一把撒過來。帶著玉米碎屑的土粒落在他肩膀上、頸項裏。他也還了手,一把土粒準確地落在存妮解開的領口上。姑娘繃起了臉,罵道:“該死的。你。……”

小豹子訕訕地笑著,脫了光脊梁,用襯衣揩抹著鐵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著嘴開始脫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來……刹那間,小豹子像觸電似地呆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呼吸突然停止,一股熱血猛衝到他的頭上。原來姑娘脫毛衣時掀起了襯衫,竟露出半截白皙的、豐美而富有彈性的乳房……

就像出澗的野豹一樣,小豹子猛撲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緊緊摟住了她。姑娘大吃一驚,舉起胳膊來阻擋。可是,當那灼熱的、顫抖著的嘴唇一下子貼在自己濕潤的唇上時,她感到一陣神秘的眩暈,眼睛一閉,伸出的胳膊癱軟了。一切反抗的企圖都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一種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燒著這一對物質貧乏、精神荒蕪,而體魄卻十分強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傳統的禮教、理性的尊嚴、違法的危險以及少女的羞恥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燒成了灰燼……

瘦巴巴的玉米長出了稀疏的苗子。鋤過頭遍,十四歲的荒妹開始發現姐姐變了:她不再無憂無慮地大笑,常常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同她講話,好像一句也沒聽見;有時看見她臉色蒼白、低頭抹淚,有時卻又紅暈滿麵地在獨自發笑……最奇怪的是一天夜裏,荒妹一覺醒來,發現身邊姐姐的被窩是空的。第二天問她,她急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還硬說荒妹是做夢。

這一陣,媽媽的腰子病發了。爸爸忙著去吳莊的舅舅家借錢,張羅著請醫生。家裏亂糟糟的。誰也顧不上注意存妮的變化。隻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靈裏,隱隱地預感到將有一種可怕的禍事要落到姐姐的頭上。

禍事果然不可避免地來臨了。而且,它遠比荒妹所能想象的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