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不安,趕忙要弄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櫃台處,朝裏麵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誌,算賬。”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並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
那姑娘連忙丟了服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體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大姑娘一麵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麵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奐生看看她,真是絕色。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奐生便像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
“一夜?”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陳奐生的心,忐忐忑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奐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話:“我是半夜裏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像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篤篤響著說:“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為止,都收一天錢。”這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麵子。
陳奐生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裏還敢再開口,隻得抖著手伸進袋裏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麵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並不曾說什麼,收進去了。
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裏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裏,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他餓了,摸摸袋裏還剩一塊僵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水瓶,便去倒一杯開水和著餅吃。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家夥。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道:“這等於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麼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困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鍾頭,幾乎一個鍾頭要做一天工,貴死人。真是陰錯陽差,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床上躺屍嗎。現在別的便宜拾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困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奐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準了自然就幹,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幹擦了一陣,然後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髒了什麼,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隻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他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隻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搞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麼,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黴的。
想到油繩,又覺得肚皮餓了。那一塊僵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現在懊悔已晚,再在這床上困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裏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踹,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鍾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麼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從不賭。就說吃掉了;不對,自己從不死吃。就說被扒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罵。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麼辦?
陳奐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裏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曆,這五塊錢花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麼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麵?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裏了;他有辦法對付,隻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花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後,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塊錢一夜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采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
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