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陳奐生上城(2 / 3)

他又歎了口氣,想動身凱旋回府。誰知一站起來,雙腿發軟,兩膝打顫,竟是渾身無力。他不覺大吃一驚,莫非生病了嗎?剛才做生意,精神緊張,不曾覺得,現在心定下來,才感渾身不適,原先喉嚨嘶啞,以為是討價還價喊啞的,現在連口腔上爿都像冒煙,鼻氣火熱;一摸額頭,果然滾燙,一陣陣冷風吹得頭皮好不難受。他毫無辦法,隻想先找杯熱茶解渴。那時茶攤已無,想起車站上有個茶水供應地方,便強撐著移步過去。到了那裏,打開龍頭,熱水倒有,隻是找不到茶杯。原來現在講究衛生,旅客大都自帶茶缸,車站上落得省勁,就把杯子節約掉了。陳奐生也顧不得衛生不衛生,雙手捧起龍頭裏流下的水就喝。那水倒也有點燙,但陳奐生此時手上的熱度也高,還忍得住,喝了幾口,算是好過一點。但想到回家,竟是千難萬難;平常時候,那三十裏路,好像經不起腳板一顛,現在看來,真如隔了十萬八千裏,實難登程。他隻得找個位置坐下,耐性受難。覺得此番遭遇,完全錯在忘記了帶錢先買帽子,才受涼發病。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進不得、退不得,卡在這兒,真叫尷尬。萬一嚴重起來,此地舉目無親,耽誤就醫吃藥,豈不要送掉老命。可又一想,他陳奐生是個堂堂男子漢,一生幹淨,問心無愧,死了也口眼不閉;活在世上多種幾年田,有益無害,完全應該提供寬裕的時間,沒有任何匆忙的必要。想到這裏,陳奐生高興起來,他嘴巴幹燥,笑不出聲,隻是兩個嘴角,向左右同時嘻開,露出一個微笑。那扶在椅上的右手,輕輕提了起來,像聽到了美妙的樂曲似的,在右腿上賞心地拍了一拍,鬆鬆地吐出口氣,便一頭橫躺在椅子上臥倒了。

一覺醒來,天光已經大亮,陳奐生體肢癱軟,頭腦不清,眼皮發沉,喉嚨癢癢地咳了幾聲;他懶得睜眼,翻了一個身便又想睡。誰知此身一翻,竟渾身顫了幾顫,一顆心像被線穿著吊了幾吊,牽肚掛腸。他用手一摸,身下賊軟;連忙一個翻身,低頭望去,證實自己猜得一點不錯,是睡在一張棕繃大床上。陳奐生吃了一驚,連忙平躺端正,閉起眼睛,要弄清楚怎麼會到這裏來的。他好像有點印象,一時又糊塗難記,隻得細細琢磨,好不容易才想出了縣委吳書記和他的汽車,一下子理出頭緒,把一串細關節脈都拉了出來。

原來陳奐生這一年真交了好運,逢到急難,總有救星。他發高燒昏睡不久,候車室門口就開來一部吉普車,載來了縣委書記吳楚。他是要乘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到省裏去參加明天的會議。到火車站時,剛隻十一點四十分,吳楚也就不忙,在候車室徒步起來,那司機一向要等吳楚進了站台才走,免得他臨時有事找不到人,這次也照例陪著。因為是半夜,候車室旅客不多,吳楚轉過半圈,就發現了睡著的陳奐生。吳楚不禁笑了起來,他今秋在陳奐生的生產隊裏蹲了兩個月,一眼就認出他來,心想這老實肯幹的忠厚人,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若要乘車,豈不誤事。便走去推醒他;推了一推,又發現那屁股底下,墊著個癟包,心想壞了,莫非東西被偷了?就著緊推他,竟也不醒。這吳楚原和農民玩慣了的,一時調皮起來,就去捏他的鼻子;一摸到皮膚熱辣辣,才曉得他病倒了,連忙把他扶起,總算把他弄醒了。

這些事情,陳奐生當然不曉得。現在能想起來的,是自己看到吳書記之後,就一把抓牢,聽到吳書記問他:“你生病了嗎?”他點點頭。吳書記問他:“你怎麼到這裏來的?”他就去摸了摸旅行包。吳書記問他:“包裏的東西呢?”他就笑了一笑。當時他說了什麼?究竟有沒有說?他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吳書記好像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和駕駛員一同扶他上了車,車子開了一段路,叫開了一家門(機關門診室),扶他下車進去,見到了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曉得是醫生了。那醫生替他診斷片刻,向吳書記笑著說了幾句話(重感冒,不要緊),倒過半杯水,讓他吃了幾片藥,又包了一點放在他口袋裏,也不曾索錢,便代替吳書記把他扶上了車,還關照說:“我這兒沒有床,住招待所吧,安排清靜一點的地方睡一夜就好了。”車子又開動,又聽吳書記說:“還有十三分鍾了,先送我上車站,再送他上招待所,給他一個單獨房間,就說是我的朋友……”

陳奐生想到這裏,聽見自己的心撲撲跳得比打鍾還響,合上的眼皮,流出晶瑩的淚珠,在眼角膛裏停留片刻,便一條線掛下來了。這個吳書記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陳奐生,把他當朋友,一旦有難,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條性命,實在難得。

陳奐生想,他和吳楚之間,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要說有什麼私人交往,平生隻有一次。記得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有一天突然闖到他家來吃了一頓便飯,聽那話音,像是特地來體驗體驗“漏鬥戶”的生活改善到什麼程度的。還帶來了一斤塊塊糖,給孩子們吃。細算起來,等於兩頓半飯錢。那還算什麼交情呢。說來說去,是吳書記做了官不曾忘記老百姓。

陳奐生想罷,心頭暖烘烘,眼淚熱辣辣,在被口上拭了拭,便睜開來細細打量這住的地方,卻又吃了一驚。原來這房裏的一切,都新堂堂、亮鋥鋥,平頂(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牆,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紅閃光,照出人影子來;紫檀色五鬥櫥,嫩黃色寫字台,更有兩張出奇的矮凳,比太師椅還大,裏外包著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來。再看床上,墊的是花床單,蓋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嶄新的綢麵,刮刮叫三層新。陳奐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裏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幹淨,生怕弄髒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好像做了偷兒,被人發現就會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裏,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裏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然後才真的悄悄開門,走出去了。

到了走廊裏,腳底已凍得冰冷,一瞧別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處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