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山月不知心裏事(1 / 3)

把汗濕的灰布衣服脫了,換上一件月白色的確涼襯衫。新的,繃得緊緊的,怪不舒服。她扣完最後一個扣子跨出小屋。

堂屋裏新裝的電燈雪亮。三妹放下飯碗,驚叫了:“姐姐好漂亮喲!”

嫂嫂正好收拾碗筷,可她在一瞥之間就發現一個問題,忙說:“容兒穿上白的不好,臉皮子越發的顯得黑了呢!”

容兒淡淡的一笑:“是麼?”她扯了扯衣服的下擺,故意挺起胸脯來。

三妹又嘻嘻地笑了,羨慕的目光盯著姐姐。

母親蹲在門口切豬草,抬起頭來看,不由皺了眉。問道:“又上哪兒去?”

“出去。”容兒這樣說。

“出去幹啥子?”母親站起來了,手上拿著菜刀,直挺挺站在門當頭,“黑天墨地的,不上床睡覺,還出去東串西串的?”

嫂嫂忙說:“娘,人家有事情嘛。”

“啥子事情?”母親的聲音很大,“如今各家各戶做莊稼啦,還要你們管什麼閑事?不開會,你是過不慣麼?”

容兒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了。

自從“各家各戶做莊稼”以後,母親一下子變得精神起來了,好像早已逝去的青春又在她身上複活了,起早貪黑,屋裏屋外忙個不停,兒女們在她手下,沒一會兒偷閑的工夫。小春莊稼收上手了,除了交隊裏,還超產一千多斤,大春就要下種了,她心裏充滿了信心。她清楚地記得,當她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她父母把她管教得可嚴格呢,天黑以後必須吹燈上床,說是為了養足精神,第二天好幹活路。農忙時間更是如此,不管你睡得著睡不著,都得熄燈上床。那會兒,她可老實呢,她從不東想西想,能很快睡得像死了似的。如今,時隔三十年,真沒想到,她從她母親那兒領教過的一點經驗,居然還有機會向她的兒女們推廣起來。

老太婆了,也喜歡“權”字。這許多年來,是生產隊長每天指示她幹這幹那。如今呢,她每日每時向兒女們發號施令,叫他們幹這幹那,不管兒女們高興不高興聽,她都覺得愉快,她需要在她行將就木之前,滿足一下“權力”欲。兒女、媳婦們暗暗覺得她很可笑,但都願意原諒她,不和她頂撞。

“各人睡覺去。明早得把幹糞擔到地裏去,人家方生全家的,麥樁都拔幹淨了。”她說完又蹲下去切豬草。

容兒向嫂嫂看了一眼。嫂嫂比容兒也大不了幾歲,對於容兒出門的理由,她雖不知底細,可憑著她的聰明和她自己做姑娘時候的經驗,立即就能猜到。她同情容兒,支持容兒,於是忙對母親說道:“娘,今晚有電影呢……”

容兒更著急了。嫂嫂在撒謊了:前天晚上才來過電影呀。

母親聽著兒媳的話,就把一腔怨忿轉到電影隊身上去了。她埋怨放電影的,為什麼偏在這農忙時候來得這麼勤。

三妹聽說有電影,就嚷著要去看。母親喝斥道:“不認字啦。不做作業啦。”老人家把莊稼看得重,可也有那種“讀書高”的思想。三妹都十六歲了,如今雖然“各家各戶做莊稼”,人手最金貴了,可老大娘還是賠錢叫三妹上學讀書,而且生怕三妹的考試分數落在隔壁方家妹子之後。她可好強呢。她希望自家的一切都超過方家。

在母親的高聲喝斥下,三妹不敢再嚷嚷了。趁這工夫,嫂嫂向容兒努一努嘴,容兒忙側著身子輕輕地走出門去了。

母親上前安慰三妹說:“電影有個啥看頭嘛,還不就是一塊白布,幾個人影子……好好兒做功課,書,吞在肚裏,賊娃子都偷不到……”

容兒走出門來了。院牆爬滿了絲瓜藤,還有牽牛花。絲瓜是娘種的,牽牛花是容兒種的。上肥的時候,母親偏心眼兒,絲瓜苗吃得又飽又足。如今藤兒爬起來,這派勢可壯了,把又瘦又小的牽牛花藤兒掩蓋在它肥大的綠葉下,露不出臉兒來。容兒在院牆下站了站。她已經忘記了牽牛花的委屈;就算還沒忘吧,她也不計較這件事情了。近日來,她心頭裝著更大的委屈。

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浮雲。初升的圓月在薄薄的雲後麵窺視大地。山巒、田野、竹園、小路,一切都是這樣的朦朦朧朧,好像全都被溶解在甜甜的夢幻中。莊稼人在整天的勞累之後,老天爺就給安排下這樣的靜靜的夜晚,和這樣的溶溶的月光,好讓人們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去。

容兒望著荷塘那邊的依稀可見的小路,她希望從那兒走過一個人來。突然,院牆的拐角處閃出一條黑影,“哇”的叫了一聲,跳到容兒麵前,一把抱住了她。容兒真的被嚇了一跳。她的鼻孔裏鑽進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兒。

“死女子。你把我嚇得……”容兒掙脫了。

是巧巧,和容兒一般年紀的姑娘,她已經來了一些時候了。

容兒問:“來了多久啦?咋不進屋叫我一聲?”

巧巧做個鬼臉:“我才不敢哩。你娘好凶喲。我怕她把我趕出去呢……前幾天她還對我媽扯葫蘆罵瓢呢:‘如今呀,各家各戶做莊稼啦,還什麼工作不工作的。我家容兒又不是拿固定補貼的幹部,有人硬把她纏住不放,工作、工作,不是硬叫我們賠本麼。各家的人,各家管著點……’我媽呢,回來就罵我了,不讓我再上你們家來。”

容兒聽著,輕輕歎了口氣。

巧巧又說:“我和你從小一塊長大,你們家的門,我哪天不進出幾回的?你娘啥時候討厭過我……可現在,突然就這麼生疏起來了……”

她的嗓門挺大,像是說給滿世界的人聽。容兒性子和她不一樣,文靜多了,忙推了她一下,打斷她的話。

巧巧臉都漲紅了,怔怔地望著容兒。

容兒說:“走吧,不是說好了到小翠家裏去麼,快走吧。”

朦朧的月光,照著兩個姑娘繞過荷塘,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從塘裏爬上岸來的小蜞螞兒,小蜞螞兒紛紛跳回塘裏去,有的跳進水裏了,發出輕微的嗵嗵聲,有的跳在張開的荷葉上,啵啵啵的,像落下一陣雨點。容兒挺會走,她輕盈地跳躍著。巧巧不會走,不時踩著一隻小蜞螞,軟綿綿的,她就尖聲叫喚起來。好容易才繞到路上來了。

巧巧說:“這鬼東西才討厭。”

容兒說:“都說是今年要漲大水呢,蜞螞兒上岸。”

巧巧問:“你也相信封建迷信了?”

容兒說:“這也是迷信麼?人家有科學根據。”

巧巧賭氣說:“算了吧,還說啥‘科學根據’。科研小組都散夥了,你還……”

迎麵走來一個人,巧巧看見了,沒往下說。

容兒向著來人叫了聲:“哥,你……”

容兒的哥哥才從“包產地”裏收工回家。趁著月光挖了一陣麥樁地,這個身材粗壯的漢子疲倦得不行了。

巧巧挖苦說:“嗨,王哥好展勁喲。要當冒尖戶了吧?”

容兒的哥哥是個厚道人,聽不出別人話裏的意思,他隻疲乏地笑一笑,說:“冒不了尖呢,這會兒好些人家都還在挖地,我算什麼……”

容兒體貼地說:“快回家吃飯吧,嫂嫂還等你呢,我們都吃過了。”

他並不盤問妹妹的行蹤。扛著鋤頭徑直回家去了。

巧巧笑道:“你哥哥真好。”

容兒回答:“就是。”

“他從前好懶嗬……”

“是的,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打單身,隊裏年年沒錢分,家裏窮得叮當響。他覺得沒前途,就灰了心,什麼也不想幹。他不是懶人。嫂嫂過門來以後,他大變了。”

“你嫂嫂把他管住了。”

“不是。不完全是。隊裏的製度變了,包了產,他有責任了,不幹不行。”

巧巧又笑了,說:“人家說,莊稼人的心,隻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

“誰說的?”

“書上說的。”

“哪本書,借我看看。”

“不,不給你看。”

“我曉得,你就會胡編。”

“胡編麼?”巧巧趕上前一步,跟容兒挨挨擠擠地並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誰不小心,誰就會踩到一旁的田裏去,田裏剛剛插了秧。

容兒說:“鬼丫頭,你瘋啦,擠什麼呀?”

巧巧爭辯道:“你為什麼說我‘胡編’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樣麼?前幾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評過他麼?團支部不是也研究過幫助他麼?隊上開社員大會還點名批判過他,可是管什麼用?……包了產以後,你嫂嫂又過門來,他不就變樣了?……我怎麼是‘胡編’?人家有事實根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