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巧巧歎了口氣。這姑娘成天愛說愛笑,像個小喜鵲似的,這會兒卻長長地歎了口氣。
容兒問她:“怎麼不往下說了?呻喚什麼呀?”
巧巧說:“容兒姐,我看自從興起新的責任製以來,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還是青年人,積極性都高了。我們這些團幹部,平常自以為滿積極的,老是嫌人家思想落後……可現在,我們倒顯得沒人家積極了,我們落後了,我總感覺得有些……孤單……”
“是麼?”容兒心裏一沉,像是什麼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著身邊的巧巧,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齒,形影清秀。
“看什麼?”巧巧揚了揚眉說,“你以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我想我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討厭的情緒:孤單。”
容兒咬著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說了,聲音挺大:“有時候,真想選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輩子總得嫁人。……有個學木匠的,人也挺不錯,可是……”
容兒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聲音問:“怎麼啦?”
容兒挽著巧巧,順著一條拐了彎的田坎繼續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來了。
容兒看看天,天上的浮雲已不知去向。低下頭來,月亮映在水田裏,在她的腳下邊,水裏的月亮跟著她們走。
巧巧要是不說話,就不是巧巧了。她總是順著自己那不成章法的零亂的思路嘮叨。一邊走著,一邊又說了:“小翠不就是這樣麼?在從學校畢業回來的時候,多積極呀。發誓要用自己的雙手改變大隊的山河麵貌。組織鐵姑娘戰鬥隊那陣,你看她幹勁多大……後來呢,她那天對我說:‘包產到戶’好是好,可是老頭子領著一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幾塊地裏幹活,天天一個樣,想說句話也沒個對象。幹脆走吧,換個地方吧……小翠說走就走,好快嗬,明天就是結婚的日子了。算起來,她比我們還小一歲……她哥哥說了:‘魔鬼的引誘勝過上帝的召喚。’他哥本來不同意這門親事,那男的不行,什麼都比小翠差勁兒,還不就是有錢。家裏是冒尖戶,就一個獨子……”
巧巧還往下說著。可容兒不再聽了。她想著小翠的哥哥,那個“怪人”。
這些青年們,跟他們的上輩是很不相同的。他們上過學,念完了高中或初中,除了一年四季莊稼經,他們心裏裝著比父母兄嫂們更豐富得多的東西。他們不滿足,他們給農村的古樸的生活帶來了某些變化。這種變化是很微小的,卻是不容忽視的。在這個大隊,小翠的哥哥在青年們心目中是大夥默認了的“首領”。他讀的書比誰都多,他擔任大隊會計以後,突然大膽地推行起生產責任製來,什麼“包產到組”、“包產到戶”,什麼“專業承包、聯產計酬”等等,十個生產隊就有幾個花樣。起初大隊支書都反對他。他因此得罪下了一些生產隊長和大隊幹部。可他滿不在乎,社員們不反對他,一年下來,大家都得到了好處,那些記恨他的人也少了。可是,青年們卻不理解他,和他疏遠起來了。容兒、巧巧她們從前常到小翠家裏去的,近來也走得稀少了,就連小翠也罵她哥哥是“冒險家”,是“大人物”。在容兒心中,他是個“怪人”。可是,偏巧這個“怪人”對她有種說不清楚的吸引力。
巧巧的話已經往哪州哪國繞了一圈,容兒不知道。這會兒,定了定神,卻聽她在說:
“……真是悶得慌,我就偷偷寫起小說來了,我把農村各式各樣的人都寫進小說裏。還沒寫完,小翠給搶了去看,卻又叫她哥哥發現了。那個死猴兒,就在人家稿紙上修改起來了,‘土地、女人’什麼什麼的……”
“改得好麼?”容兒不經意地問,她並不十分注意聽巧巧的敘說。她倒是很注意地望著水田裏的月亮,這月亮一步不挪地緊緊跟著她。不等巧巧回答,她又說了句:“你就沒有對我說過,你在寫小說。”
巧巧說:“我怕你呢。”
容兒不看月亮了,側過臉來望著巧巧問。
“怕我?”
“是怕你。因為……我寫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赳得很;兒子呢,三十歲娶不上親,又窮又懶;一個姑娘呢,二十多歲了,成天勞動,還做著團支書的工作,因為隊裏窮,家裏窮,她一年四季都穿著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顏色又老,想買一件的確涼襯衫吧,沒這筆開支,有一次,在供銷社看見那種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多想買一副回去戴起來呀。可就是……”
“去去去……別說了。”容兒狠狠地擰了她一把。
巧巧哎喲一聲笑道:“偏說。不怕你了,還沒說完呢。”
容兒捂著耳朵:我不聽……
“好,你不聽算了,”巧巧還吃吃地笑著,“後麵還……”
容兒是個誠實的女子,從小過慣了儉樸的日子,對於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挑剔,不計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過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突然提起一件過去的小事來,事情是再小不過了,卻是這樣的使她難為情……四年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開會,經過供銷社的時候,巧巧拉她進去,巧巧向她介紹戴上乳罩的種種好處。那時候她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她在櫃台前站了一陣,心裏好難受、好委屈嗬。她那時是隊裏科研小組組長,一年掙三千多分,不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沒有一個零錢。隊裏窮,家裏也窮,為了哥哥的婚姻大事,母親把每一分錢,每一個雞蛋換來的錢,全都積攢起來;要不,又有什麼辦法呢。做妹妹的甘願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當時她多麼希望自己有那樣一件小玩意兒嗬。她離開櫃台時,心裏很不平靜,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澀味。過了兩個年頭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變化,農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兒,對於容兒來說,早已不是個問題,哥哥又十分的體諒她,有了收入,總是不忘記給妹妹一點錢,由她去支配。但是,這一切都是怎麼樣在變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頭去看一看麼?對於一個農村姑娘,也有這個必要麼?容兒什麼時候變得“貪心”了,“不知足”了?她很不滿意自己有這種情緒。她輕輕歎了口氣。月亮在水田裏慢慢移動,伴著她的緩緩的腳步。巧巧側過臉去看她,隻見她那雙十分好看的眼睛裏噙著淚,亮晶晶的。她發現巧巧在窺視著自己,忙扭過頭去。月亮在水田裏變成模糊的、碎碎的了。
巧巧說道:“嗨,你哭啦?剛才你擰我一把,這會兒還痛呢。我都沒哭,你倒……”
容兒打斷她的話:“討厭。哪個哭了?”
巧巧說:“你別不認賬哪,哭了就哭了,怕什麼?我這人愛笑又愛哭,可你呢,不愛笑,不愛哭,把什麼都裝在心裏,怕人知道了,也不嫌悶得難受麼!”
容兒不言語。她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個田角,容兒隱約聽到山邊的麥樁地裏傳來一種熟悉的響聲:嚓一嚓一嚓。有人還在那兒挖地。巧巧沒有聽見,隻顧說話:
“容兒,你真的在想什麼呀?”她見容兒依然不理她,便緊追著又問:“想出嫁了,是不是?”
容兒輕聲回答:“不。哎,別那麼沒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見得能夠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要是能夠……”她住了嘴。
巧巧吃驚地望著容兒,等著她往下說。
容兒歎了口氣,低頭攏一攏自己烏黑的頭發,說:“真討厭。”
“你罵我?”
“不,我罵我自己。我都快變成個老太婆了。”
巧巧疑惑地望著容兒。
和巧巧比,容兒更豐滿結實,幹地裏的農活,力氣也更大些,可以幹小夥子們能幹的一切粗活、力氣活。巧巧不知道她為什麼說出這種喪氣話來。幸好靜靜的月夜裏,沒有誰聽見。
麥樁地裏站著一個男的,光著膀子,拄著一把鋤頭。月光下,他顯得很矯健。其實呢,他的相貌平常,個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顎寬大,顯得堅強而又笨拙。笑起來,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這會兒,他已經認出了容兒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是很難看的,他笑著,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兒去呀?”
容兒有些吃驚地站住了。她沒有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他。巧巧的嘴不讓人,忙說:“你招呼的什麼?‘二位’……什麼二位三位的,難聽死了。”她接著又責備道:“嗨,你才好哩。你親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來了那麼多客人,你不在家裏幫幫忙,叫你老媽媽累死呀?你呀……真是個‘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