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蛾眉(2 / 3)

“關燈睡覺吧!”東屋,唐二古怪吼道,“明天公社在咱們的大寨田開現場會,還要起五更。”

唐春早聽得懂老爹的弦外之音,萬般無奈地熄了燈,可是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大哥,睡吧!”蛾眉柔聲細氣地勸道。

唐春早猛一掉臉,隻見在青幽幽的月光中,蛾眉像一朵霧中的小花,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引人心動。溫情和欲望,在他的胸膛中一陣陣鼓蕩,春潮漲滿了全身。

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蛾眉身邊走去,蛾眉低叫一聲,緊貼住牆壁,像是要把她那嬌小的身子嵌進牆去。

唐春早粗手笨腳地把她放倒在炕上,她直挺地仰躺著,不反抗,也不掙紮。

唐春早解開了她的上衣,她的雙手蒙住了臉,輕輕啜泣;唐春早柔情如縷地撫摸著她,她放聲大哭了。

“大哥,開恩吧。”蛾眉淒厲地哀叫,“我……不願意…”

唐春早像被狠抽了一鞭子,發昏的頭腦清醒過來,羞愧交加,撞出屋門。

唐二古怪從東屋撲出來,張開胳膊攔住他的去路。

“爹。我不能欺侮這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唐春早痛心地喊道。

蛾眉也從西屋追出來,跪倒在唐二古怪的膝下,哭道:“大伯,收下我給您當幹女兒吧。女兒是為了替父伸冤,葬母還債,才走這一步的。”

人心都是肉長的,唐二古怪本來就是個軟心腸的人;他從地上攙起了蛾眉,顫聲問道:“孩子,你家裏遭了什麼凶險,爹娘是怎麼死的?”

蛾眉一字一淚地說:“我們那個地方,本是天府之國的聚寶盆,接連打了八九年的派仗,草盛苗稀荒了地,官兒們一邊年年上報大豐收,一邊給社員開介紹信,出外逃荒討飯。我爹爹本是個不愛多言多語,樹葉落下來也怕砸破腦殼的人,隻因為餓得肚子咕咕叫,說了幾句氣話:‘這個文化大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再革下去,男女老幼都餓死,黑五類絕了種,紅五類也斷了根。’就被打成犯下‘惡攻罪’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抓了起來,評法批儒吃緊,判處死刑槍斃了……”

“輕聲。”唐二古怪躡手躡腳走到屋門口,側著耳朵聽了聽,扒開門縫看了看,才又掂著腳尖走回來。“你老爹的這些氣話,可不許在外人麵前學舌呀。別人的話你學舌,也一律同罪。”

“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呢?”唐春早又問道。

“她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到百裏以外的火車站討飯,聽說我爹冤屈而死,就一頭撞了火車,粉身碎骨了。”

“兩個弟弟呢?”

“我趕到火車站收屍,正遇上馬國丈收購青年女子,我就把自己賣了五十斤糧票,三十元現金,交給了兩個弟弟:十五元還舊債,十五元買糧食,算是盡到我這個做姐姐的最後一分心意了。”

“你這才是跳出苦井,又掉進火坑呀!”唐春早哀歎地說,“你是尊貴的人,怎麼能像雞、犬、牛、羊一樣出賣自己呢?”

蛾眉哭著說:“我隻想來到北方,能到北京告禦狀。”

“告不得,告不得。”唐二古怪貨郎鼓似地連連搖頭,“趕上了這個天狗吃日頭的年月,小人得勢,奸臣當道,哪座廟沒有屈死的鬼?包龍圖進了牛棚,你到哪個衙門遞狀紙?”

“我……走投無路,進退……兩難呀。”蛾眉哭成了淚人兒。

“你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唐二古怪一拍瘦骨伶仃的胸膛,“三張嘴吃兩口人的飯,餓不死就等得來天睜眼。”

蛾眉留在了細柳營,是唐二古怪的幹女兒,還是唐春早的未婚妻?身份不明,也報不上戶口。

報不上戶口,就不能到隊裏幹活;不能到隊裏幹活,就不能掙工分;不能掙工分,也就不能分口糧,隻得三張嘴吃兩口人的飯。

數著米粒下鍋,隻吃七成飽,一到來年青黃不接時節,仍然要鬧饑荒;地上剛返青,唐二古怪就剜野菜,兜回家去,野菜合湯煮。

“阿爹,這……能吃嗎?”蛾眉皺著眉頭問道。

“怎麼不能吃呢?”唐二古怪嘻嘻哈哈地說,“神農嚐百草,長生永不老。”

“您老人家還是不要吃吧!”蛾眉央求地說。

“你爹我天上不吃風箏,地上不吃板凳。”唐二古怪叫起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自幼是吃運河灘的野菜長大的,練就了一掛銅腸鐵胃。”

“是我累贅了你們爺兒倆,苦了您老人家……”蛾眉神色淒然地說。

唐二古怪喟然長歎,憂心忡忡地說:“這個大革命再鬧騰個沒完,等著瞧吧。明年家家揭不開鍋,灶膛裏長青草,煙囪上搭鳥窩。”

但是,苦中也有樂。這座泥棚茅舍,自從住上蛾眉,就有了活力,有了喜色,有了笑聲,三丈高的窮氣也矮下了二尺。

有了蛾眉管家,縫縫補補,洗洗刷刷,唐春早和唐二古怪父子倆,頭上腳下都幹淨利落。灑掃庭除,小院子鏡麵似的,坍倒的籬牆編笆打樁,舊貌換新顏。房前屋後,種瓜點豆,飯桌子不必再蘸鹽花、啃鹹菜了。有蛾眉做飯,農忙時節累得散了架,進門就吃現成的,還能躺在炕上喘口氣。養了十幾隻雞,雞窩是銀行,天天揀幾個蛋,打油買醋,手上見著了零錢。喂了一口肥豬,夠分量賣個大數目,還馬國丈的債。另外,又喂養了兩隻羊,過年吃一隻,賣一隻,羊皮剝下來墊在炕頭上,給唐二古怪當褥子,隆冬臘月不腰疼。運河灘上水草豐茂,打草晾曬,完秋供銷社收購,蛾眉的幹草有幾垛。

蛾眉住在西屋,唐春早搬到他爹的東屋去,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不過,平日也有說有笑,隻是不許動手動腳。

天一黑唐二古怪就睡覺,腦袋一挨枕頭就鼾聲如雷,所以唐春早每天晚上還得到西屋去讀書。開頭,蛾眉便躲出去,避免兩人接近。後來,一口鍋裏舀飯也日久天長了,就漸漸消除了戒心;唐春早讀書的時候,蛾眉就遠遠地坐在牆角落,偷一片燈光,飛針走線,可是一聲不吭。

唐春早對於自己的才學,十分自負,他在細柳營的男女青年中,還沒有棋逢對手,甚感寂寞。一天,他忽然想起,蛾眉也是個高中畢業生;然而,看蛾眉那樣子,對於他的讀書,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點不感興趣,倒像個目不識丁的文盲。於是,便想測一測她的高低虛實,故意逗她說:“蛾眉,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也跟我一塊來複習功課呀!”

蛾眉無動於衷地搖了搖頭,說:“書讀得越多越蠢,我還是從生活中學點聰明吧!”

唐春早隻當她腹無實學,找出這個金口玉言,掩飾自己;便又緊逼一步,歎了口氣,話中帶刺兒,說;“女學生從小學到初中,大多數能壓男學生一頭;可是,升入高中以後,女大十八變,心眼多,走神思,又愛麵子,大多數都要走下坡路,男學生就占了上風。”

蛾眉陡地紅了臉,冷冷地一笑,但是又話到嘴邊留半句,哼了一聲,說:“我就是走下坡路的典型。”

第二天,蛾眉一反常態,沒有外出打草拾柴。

晚上,唐春早又到西屋複習數學,從抽屜裏拿出習題手冊,打開一看,大吃一驚;在最近幾天的作業上,每頁都有娟秀工整的小字細心評閱,正誤精確嚴密,不禁目瞪口呆。

他如夢方醒,大喊道:“蛾眉,是你給我批改的吧?”

“我怎麼敢?”蛾眉臉上像下了霜,“我這個走下坡的……”

“別拿我的話堵我的嘴,拿我的手打我的臉吧!”唐春早打斷她的話,“你得收下我這個學生,當我的家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