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還說沒有福氣,真是好福氣呀,如花似玉的,又會做,又肯做,這樣的好媳婦村裏有幾個。”
“可是一朵鮮花插在糞缸邊,因為我老太婆的福氣實在太差了,也沒有個老媽子服侍她,也沒個小丫頭供她遣使,隻有我的老……。”
“你別這樣說了。雙喜的娘,年紀輕的時候總——”
“阿,廿六婆婆,做人實在是空的,多房媳婦,少個兒子。”
談話的聲音忽然低下,兩個老太太的頭靠攏在一起,雙喜的母親的嘴接著廿六婆婆的耳朵。雙喜的妻的動作不由的緩慢起來,這時她的婆婆所說的她雖聽不清楚,是在說她的不好,她很明白。因為她有許多地方使她的婆婆不滿意。最大的兩點:第一,她婆婆是會經布的,而她連卷花條,績棉紗也不會,教她經布是簡直無從入手,使她的婆婆有不得傳其傳的慨歎。第二,自從她進門以後,雙喜對於母親常常有不順從的神氣。有時老太太訴說媳婦的不好,他總是老不開口,似乎不承認他的老婆的錯處。
冬天夜長,到上洋去的航船仍然按照時刻開行。這時天空中還隻有緋紅洞洞的一點光,雙喜的妻便送她的丈夫出搖門去趁航船。他背著印花布的衣包向前走去,漸漸的模糊起來,後來一點也看不見形狀了,她還是呆呆的站在搖門旁邊。光明漸漸的戰勝黑暗,門前的道路已一目了然,她終於明白,她的丈夫不在眼前了。但她似乎以為這是夢境,醒過來總得仍在一處。
懵懵懂懂的,好像是憑著筋肉記憶,她量好了米,就揀了點小菜,一個鯗頭,一把醃菜,捏起淘籮到後門去洗滌,預備做早飯。
後門是在一個淡的河沿,對岸是塊葬地,有許多高高低低的墳墓。淡裏的水通一條廣闊的河,站在河沿就能望見葬地那邊白蒙蒙的水,是從泰定村到上洋去必經的航路。不知怎麼一來,她把米淘籮等物放在河踏步上直挺挺的站在高凸的墳墓上了。她的麵前隻有白洋洋的一片水,但她的眼睛裏似乎有一隻尖頭的白篷船,載著她的丈夫飛也似的從東邊破浪而來,撥起無數的泡沫,向西邊過去。一隻在西邊沒去,另一隻照樣的又從東邊起來。後來有一隻將要在西邊沒的時候,忽然掉轉頭來,並且似乎就有人告訴她,說是不再到上洋去了,刹那間雙喜就在她的眼前了。
她繞過濫底,將走回到後門口的時候,看見一頭白毛黑斑的動物翹著尾巴蹲在河踏步上,放米淘籮等物的地方。“嚇。”她不由的驚嚷一聲,那動物驚著聳了聳身子,就含著鯗頭飛奔的爬上一株枯樹上去了。她追趕到樟樹根下,那動物高高的站在枯樹上,緩緩的將鯗頭放在枝叉裏,用著一爪按住,伸了伸舌頭,向她睜著碧油油的兩眼,“咪嗚——”的叫了聲。她沒法趕它下來,想去找一根棒,旋轉身去,可是又看見盛米的淘籮底朝天的浮在水中,漸漸的離開河岸去了。她趕緊跑到河邊踏步裏,蹲在離水麵最近的一級石階上,盡力的伸出手去找淘籮,可是覺得手臂不夠長,卻看見河底上散著無數的白米,一群小草魚很活潑的在那裏遊著吞食。
這些情形終於都給她的婆婆知道了,這是免不了被責罰的了,她隻得希望應受的責罰早早發生,快快過去。可是她的婆婆知道了以後即向外走。她很明白,她的婆婆出去無非去宣傳她的不好。於是她的希望隻得改為她的婆婆早點回來。隻是等著,直到傍晚五六點鍾,她的婆婆還是不見回來。
她沒有法子可想,也覺得沒有事情可做,就把擺在堂內的煤油燈點上。做了一忽事情,她似乎覺得一忽難過。
太陽的光漸漸的減退,煤油燈的光漸漸的得勢,靠著明廊的窗板也就漸漸的顯露真相,倒掛的椽條曆曆可數了。室內的每件東西似乎都變了條件,而她行走的時候也就有人忽小忽大的跟著她移動。這樣的過了好久,她的婆婆才板著臉孔的回來,仍然不即責罰她,卻放聲大哭起來了:“還做什麼人呀,討得媳婦,連鯗頭、米淘籮也……”
一星期後,“雙喜太娘瘋了,也不吃飯,也不睡覺,……也不褙錫箔,把褙好的錫箔都撕破了。”這消息已傳遍了前後二百餘家的泰定村。
“我的苦媳婦呀,叫我怎麼過日子呀。你要來早點叫我去呀,我要同你去一道去呀。……苦……呀……一道去呀。”過了三星期又二天,雙喜家後門的對河岸的葬地裏,就是雙喜的妻站著望她丈夫的高凸的墳墓旁邊,有個五十左右高顴骨尖下齶的老太太,坐在一堆新成的土旁,淒涼的哭泣。
在雙喜家的東邊第五間的樓上,臨河沿的窗口,有個滿臉生著水波紋的老太太坐在那裏表同情的想:“真難怪她,現在討房媳婦多為難,一出一進,像雙喜的十年難翻身呢。”幸而這些情形一時還沒有人寫信去報告雙喜,他在上洋的酒店裏仍得安心的從店堂跑到櫃頭,從櫃頭跑到店堂。
一九二三,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