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瘋婦(1 / 2)

從前,十三四年以前還是這樣,在這前後二百餘家的泰定村裏,婦女們不做活的毋庸說,做活的是惟一的做布;就是把彈鬆了的棉花卷成花條,由花條績成棉紗,然後經、織成布。雖然難以嚴格的分別,無形中大體是分工的。卷花條和績棉紗是一種人,經、織又是一種人。會經、織的比會卷、績的少;會經、績的比會織的更少,因為在這裏經布照例隻教兒媳婦,不教女兒,以為女兒外向,教她會了,“好筍生在笆外麵”,無非令人可惜。所以在這村裏會經布的一定已是太太們。自從“放紙船”搖到了這村以後,一般年輕的太太和姑娘們都褙錫箔了。因為這比做布的工資較豐,每褙一捆,三千六百張,可得小洋一角。褙的快的兩天中完,錫箔大的還是另加製錢二十文。可是年紀大的因為手腕硬了,就是學了會,也是褙不快,隻好依然做布。

矮矮的兩扇烏搖門裏,短短的明廊前麵,一個狹長的小天井,是雙喜的家。這時他二十八歲,在過去的二十八年中,他委實還是上洋的時候多。這些印象留在他的腦筋是很深刻的,那天早晨,他十三歲的一個春天,天還隻有白蒙蒙的一點亮,他肩著衣包經過小天井,走出搖門去趁航船,到上洋的酒店裏去做學徒。他的母親手捏著一把細竹絲,眼淚汪汪的跟送他,吩咐他說:“雙喜,你爸爸隻有你一個,你總要熬點誌氣,好好的做去,早早出山,那麼為娘雖苦也甘心,你爸爸在泉下也高興;千萬不要半途回來,給人叫‘回淘豆腐幹’,是多麼難聽呀。”惘惘然一別,他到十九歲的下半年才得第一次回家鄉。嗣後每年至多不過兩次,合計在家逗留不過一個多月。他已娶了妻,每天,除非是四時八節或者有祭祀等事,天氣晴朗的時候在天井前的廊下,風雨的時候在廊前的堂內,晚上在堂內點著燈,總有個臉孔圓穩穩,矮胖胖的二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裏滴得滴得褙錫箔,她就是雙喜的妻。晚上直到十一點過,早晨七點鍾起來。她的褙錫箔比較的是快的,並且褙的是大錫箔。她自定規律,上午六百張,下午六百張,晚上也是六百張,兩天褙完一整捆。如果上午因事少褙了幾張,下午就得努力多褙些。如果上午多褙幾張,她下午仍褙六百,把可以早息的機會留到晚上去。她每褙二百張,把褙好的拿進房去,未褙的再拿出來,稍微息一息手。她把未褙的一整捆打開,高高的豎在四仙桌上,二百張二百張的拿下,旁邊褙好的漸漸的高將起來。褙好的高過未褙的以後,她知道大半已告成功,心裏也就高興了。未褙的漸漸的低去,已褙的漸漸的增高,“快了,快成功了。”她總是這樣想。然而領得一角小洋二十文錢以後,整捆的未褙的又豎在眼前,褙好的又須從空褙起了。領得的工資呢,三十文買煤油,六十文交給她婆婆買菜蔬,留作自己的另用的不過二十多文。開始,告成,開始,告成,兩天兩天,一個月一個月過去,究竟為的是什麼,她從未切實的想過。這正如她的丈夫在上洋的酒店一樣,一天到晚,從櫃頭跑到店堂,從店堂跑到櫃頭,三百二十多天的忍受,似乎專為一個多月的好夢。

一天上午,雙喜的妻照常的坐在明廊裏褙錫箔。靈敏的迅速的,她把薄薄的錫片搬一頁到黃紙上,反轉手掌幾指尖輕輕的整一整,先用“砑頭”在四角按幾下,然後盡力的砑幾砑,不絕的做出滴得滴得、嘰咕嘰咕的聲音。這時她穿著綠布夾褲,簇新的月白的包棉襖的布衫外麵罩著青布背心;頭發梳得精光,臉上搽著胭脂,這是她的丈夫回家了的記號。——在這村裏是年輕的婦人要丈夫在家才得花花絮絮的裝飾,否則就要被人議論的。——她把秋海棠葉形的耳環也掛在了耳邊,裹金的調羹簪也插在頭上,鞋子也換上新的,雙喜剛給她買歸的粉紅洋襪也穿在腳上。這雖然是雙線襪,但是在她的心中,比什麼都還貴重。粉紅的顏色夾在黑的鞋和綠的褲的中間,一般人或者以為太欠調和工,但是在雙喜的眼裏,卻比什麼都還好看。她的對麵,小板桌子的那邊,竹製的紡花椅上坐著個五十左右、高顴骨、尖下齶的老太太,手捏著針線,俯著頭在那裏縫衣服,就是雙喜的母親。

“哼,我好容易把雙喜苦了出山,倒給你這婆娘來享福。”

老太太正在憤憤的想,忽然呀的一聲,搖門開處,現了一個滿臉生著水波紋的老婦人。

“難得。難得。廿六婆婆,你怎麼高興起來到這裏走走。”老主人放下針線,站起身來歡迎說。

“真是越嬉越懶,越老越變,整天的隻是到東到西的閑逛。可是你也太肯苦了,老了。雙喜的娘,像我輩的做人還有幾年,真是今朝不知明朝事,許多事情讓媳婦大娘做去就得了。”來客說。

“那有這種福氣呀,我。”老主人說完歎了一口氣。

“廿六太婆請坐。”小主人停下工作,從堂內端出一把大木椅招呼來客說。

兩個老太太一齊坐下,談起話來,小主人繼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