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不能這樣,我寧肯死,不願受這長期的酷刑。”我一麵將頭垂到了胸臆,一麵不住腳的在地麵上盤旋,默想計較著,心裏老是那樣酸酸的,辣辣的,形容不出是某種的,確切的滋味來。而一方麵更抬起頭去望望自己那已經衰老不堪的,白發盈盈的親娘。她在一個高的方凳上站著,手裏握著漿刷和漿碗,正用她那發著顫的指頭,徐徐的將一大塊一大塊淺紅色的窗紗,向著那一大排的窗欞粘了上去。她眼上戴著極深極深的近視眼鏡,身上穿的是一色純黑的青綢,反映出她那灰白色的頭和臉,差不多比深秋時在風前飄搖著的蒿葦還要顯得憔悴了。從她那專神一誌的工作中,可以看見,一陣陣肌肉的緊張和痙攣,不住的在她臉上顫動。我看著,隨著她的動作,心裏針刺一般的,在那裏掀疼絞痛。眼裏自己知道是蘊蓄著一大包的淚滴,隻是因為腦內正在那裏狠狠的籌劃計較著的原故,所以到將要迸流出了又複忍轉了回去。而腳步還是刻不停歇的像那樣的在地上盤旋。
“心兒痛痛的,步兒緩緩的,眼看著她手兒的顫動,我的親娘啊。”不知為了何故,在繞了幾個彎兒之後,從自己酸辛的神思中,自然而然的構造出這樣的一種俳句;不爭氣的淚珠也乘勢的,不再聽命的奪眶而出了。
“母親,不要粘糊了,我不能……”
“乖兒,你聽娘的話,今夜的日期,可不要再變改了。你知,這是你第三次的推延,若是再一蹉跎,恐怕我也將如你祖母一樣,不得看見你的新婦,便不在人世了。兒呀,你看這屋裏的一切陳設,都是依照著你自己的脾味辦的,若是有不滿意處,隻消你一開口,便可以立刻的——”她悠悠的說著,並不回頭來望我,仿佛是懼怕同我的眼光相遇似的,然而從她的語音中,我可以明白的聽出,包含有無窮的悲酸。因此我又無言的,向前向後茫然的走著,並且重新的開始去考察這屋內的情形。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屋子,屋的四周圍都用淡黃色的絲蒙罩著,地下鋪著極厚極厚的黃色絲絨地氈。從全屋子的境象來看,仿佛完全是一個長方形的大絲絨盒匣。綠色的電燈之下掩映著四壁淡霞似的光輝。在屋的中央,放有兩把坐椅,和一個八麵形的漆桌,桌中間擺著一麵大玻璃鏡,兩旁配上一對插著鮮花——大約是玉簪花,或晚香玉之類——的瓷瓶。屋內的左角,抵著壁,是一座從地麵鋪起的營幕式的,蛋形的奇異的小棚帳。在帳前茶幾上燃著一對紫色玻璃罩的座燈,憑著這鮮明的燈光,我更可以看出帳內所有的一切:錦被,繡枕,緞褥,和細膩溫軟的床飾物等等。全屋子的空氣顯得十分的綺麗和新鮮。但我仍是呆呆的走著,看著,心跳惶惑而且憂傷。在直覺雖是明明白白的告述我說,這就是我的新房,不一刻我便同一個不相識的,名字叫著“妻”的女子睡在這裏,然而我心裏仍是止不住十分的疑惑,並且刻刻的,不安的反問著自己,這是什麼所在?我瞻顧著四周,覺得冷浸浸的,充滿了荒涼而且空虛。瓶內的花香與燈前壁間的光輝的波動,都似乎變成一縷縷的冰氣,前來襲我。我仿佛是被枉斷了待死的囚徒一般,在刑場前回旋著,反複的考察思念著自己過去的一切。無告和無望,哀怨和悲憤,逐漸的緊張濃厚了起來,壓榨著自己的全身,就連呼吸也都似乎不很靈敏了。然而我仍是腳不停步的走著。想著,讓淚如長川似的流遍了滿頰。到了此地,我內心所決定的,便是狠狠的,咬緊牙關,想要去拒絕一切,反抗一切,反抗那全世界全人類所有的冷酷和殘暴。讓他們都作為了我的犧牲,決不肯損自己的一毫一發以利人——我決定了要實行去侮辱這女子(我未來的妻),毀壞這屋子內所有的華貴的陳設,過了兩三天之後,再設法自行逃走;並且要不負一點罪咎,不懷一點差漸,雖是遍身都帶滿了創痕,並不叫號一聲,正如一個現代的英雄所應作應為的一樣……
“和兒,這是你三年前所自願締定下的婚約,你不要怨恨他人,隻可怨恨著你自己。兒呀,一切都有菩薩知道啊!”我母親做完她的工作,下來,坐在屋內的椅上說。她的眼睛和麵色都是那樣的灰黯,全身也似乎毫無力氣的頹靠在椅背上,手足軟軟的交叉著放置在身旁。但她的眼睛不曾抬了起來望一望我。我在想,悲傷的想,我的母親是這樣的衰老而且疲憊了!從她的話語中,我似乎朦朦朧朧的記起了一些事故來:真如她所說的一樣,仿佛在三年前我便自願的定下了這樁錯誤;在那時我是急不暇待的想要去同一個女子結婚,好嚐嚐那被人焰鍛煉,一轉而成為溶液了。我的心,正像被矛刺戳穿過一個小孔的一樣,讓不盡的熱血隻是一股股,一滴滴的從裏麵經過,流出,沸騰而且隱痛,於是我便倒在了母親的懷裏,吞聲的低低的哭泣了。但她隻是不言不語,輕輕將我推開,使我站立在她的麵前,莊嚴的而且帶著教訓的口吻侃侃的對我說,“兒呀,安靜一些,萬事都自有天命!”我在這莫可奈何的哀怨當中,隻是用手去按撫自己的胸膛,仿佛預防著一大股的熱血,將要從裏麵盈溢而出。我悲傷著,回憶著,用著全力去將自己所有的創傷集中——我仿佛記得,自己是新從很遼遠的異鄉歸來,在那裏享受過的,都是一些說不盡的苦辛:像這樣的不知是已經過了若幹年,從此埠遷到了彼埠,由彼國更遷到了此國;時常是同著一大群一大群穿著奇顏異色服飾的男女們——水手或娼僚——在一處哄飲。同他們痛飲過不計量數的黃的,黑的,深紅的,血似的酒漿。她們歌著,我和著,舞蹈著,手裏握著一種不知名的,奇異的樂器,不住的在那裏揮彈;口中所吮嚐著的,也不知是酒漿或者其他雜有異味的東西,隻是覺得鹹鹹的,不大容易敞喉的吞下。我又似乎記起,自己是曾經在輪船上服過役,穿行過了許多的大洋和巨海,有時遇著一陣陣發鹹味的浪花和霧露迎麵的打來,至使自己的眼晴都不能睜開,就是此刻想起,還覺得眼內有些苦澀。又仿佛記得,自己是為饑寒所趨,曾經在一大堆的群眾當中,接受過莫大的侮辱和毆傷……我像這樣一人急轉直下的回想著,腦內是昏昏的,眼中是潤潤的,心尖的疼痛隨著脈搏的震動,息息的增加起來;自己的撫摩自己的傷痕,卻又一點也不肯放鬆,因為心裏仍是狠狠的一人在想,“好,我就讓自己的痛苦將自己磔殺,葬埋,毀滅了罷。一不做二不休,我的毀滅我自己,也就等於我的毀滅全世界。如此我便要忘記一切,不見一切,否定一切。”像這樣惡狠狠,蒼茫茫的過了一會兒之後,母親那句“安靜一些,萬事都自有天命”的話語的反響,不覺又在我的心裏喚起了一種作用,我回過頭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