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教你來這裏的,我不相識的姑娘。”
“我的叔父。”她的那Innocent的眼光,仍然是絲毫沒有變改。
“你可是不認的外國字?”
“是的,但我——”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放得比前更加低弱,不自覺的將頭低下去了。她那削瘦帶有病容的臉麵,看來也愈是顯得蒼白。我仍在屹然不動的守候著她;心裏早深深的感到人間萬分的不幸了——她的,也是我的——我的眼睛也隨著了她的,低低地下去,望著那灰黑的地板。
“姑娘,你於不認識外國字外,還懂得些什麼嗎?”歇了一會,我又籲了籲氣,向她重新的問。
“我不大能知道……”
“中文呢。”
“也不——但我因此覺得很是悲哀。”
“悲哀?你也曉得嗎?誰告訴你說的?”
“沒有告訴,是我自己感覺得的。”
“你不應該來到這裏,你錯了,姑娘,我不能——”
“是叔父要我來的,其實我也不想……”
……此時,我真覺得自己千回百結的,莫可自解了。我知道她很是不幸的,她雖是比我老,而且不很漂亮;卻並不曾缺乏什麼,她有一對Innocent的眼睛。我動情的伸手去握著她的。哦,那是一隻何等細長的而且柔嫩的手啊。我感覺得。
“姑娘,你我都是同樣的遭逢不幸,除我比你多認得幾個字而外,其餘沒有什麼。請你放心,不要難過。”我眼睫濕濕著她的手背,安慰她說。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很是悲哀。我喜歡哭,也喜歡替人家做事,到做得了好好的之後,閑著又是想哭,他們都不喜歡這個。”
“在世上可曾有人疼愛過你?我的姑娘。”
“我不知道,也不覺得。”
“你似乎是比我還要老。”
“不,他們都說你比我老,依照歲數。”
“那麼,就是因為你的不幸了。”
“說不大清楚,我不知道。”
“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並不曾看見過他們一次,我隻有叔父。”她說了之後,眼睛灼灼的在那裏發光,仿佛觸著了什麼痛處似的,她不住的躲閃著,更將她的手從我的手裏抽回去。
“姑娘,你很是不幸,不過希望你以後能夠再好一點。我想,我往後或許能夠——”
“我不知道,隻是我願意替你做事,整理著一切,你的書籍,衣服,各樣東西,等等,等等,一直到了我死。並且你叫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她說著,直立在我麵前,勇敢誠懇而且光輝,她的兩頰也似乎微微的紅潤了起來。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她比我年輕而且美麗了,我自己因此感覺了十分的愧慚,悲酸。但她仍是用著她那Innocent的眼睛來望著我,一動也不動。
“姑娘,照這樣看來,大約你是能夠了解的,人生是何等的辛苦,人間是何等的不幸啊。我在外麵空跑了若幹年。”
“我不大能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哭了,因為他們都笑我,說我是傻子。他們都不喜歡這個。”
“我是喜歡的,往後你要怎樣便可以怎樣,你留在了我這裏。”
“人生是何等的辛苦,人間何等的不幸啊。你要知道,我的姑娘。”我激動而且熱情的,反複的向她說,隨便將兩手張開了傾向著她,預備叫她投入我的懷裏來,但她仍是用著她那雙Innocent的眼睛來盯望著我,一動不動。於是我覺得我是傷心的哭了,仿佛是反將我自身投入她的懷裏。這樣哀哀的痛哭著。……
一醒轉來時,隻見案上的油燈已經燃到最後的一滴了,屋子裏陰黯黯的,令人想起愛侖坡的恐怖故事的背景來。因為自己忘卻了蓋被,周身四體都覺得過分的涼浸,而且不很安適。“這大約又是西風吹到了枕畔了。”雖然閉著眼,已是淒冷不勝的,覺得清秋的蕭殺可怕了。對於在枕邊濕透的那一大塊,在發現了之後,心裏又動了無窮的傷感與反感,啊,這點點滴滴的。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