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聾子,平常略去了陳字,隻稱聾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幾年長工,輕易不見他說話,別人說話他偏聽,大家都嫉妒他似的這樣叫他。但這或者不始於陶家村,他到陶家村來似乎就沒有帶來別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園地是他種,園裏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賣。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來一文一文的錢向二老爹手上數。洗衣女人問他討蘿卜吃——好比他正在蘿卜田裏,他也連忙拔起一個大的,連葉子給她。不過討蘿卜他就答應一個蘿卜,再說他的蘿卜不好,他無話回,笑是笑的。菱蕩圩的蘿卜吃在口裏實在甜。
菱蕩滿菱角的時候,菱蕩裏不時有一個小劃子(這劃子一個人背得起),坐劃子菱葉上打回旋的常是陳聾子。聾子到哪裏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壩腳下看他的牛吃草,沒有留心他的聾子進菱蕩。聾子挑了菱角回家——聾子是在菱蕩摘菱角。
聾子總是這樣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蕩在菱蕩圩不現其水。
有一回聾子送一籃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裏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兩邊院牆夾成一條深巷,石鋪的道,小孩子走這裏過,故意踏得響,逗回聲。聾子走到石家大門,站住了,抬了頭望院了裏的石榴,仿佛這樣望得出人來。兩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聾子分不開眼睛,盡站在一塊石上轉,兩手緊握籃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見一籃紅菱角,笑道:“是我家買的嗎?”聾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樣,一言沒有發,但他對了小姑娘牙齒都笑出來了。小姑娘引他進門,一會兒又送他出門。他連走路也不響。
以後逢著二老爹的孫女兒吵嘴,聾子就咕嚕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麼好。”
他的話說是這樣的說。
一日,太陽已下西山,青天罩著菱蕩圩照樣的綠,不同的顏色,壩上廟的白牆,壩上聾子人一個,他剛剛從家裏上園來,挑了水桶,挾了鋤頭。他要挑水澆一澆園裏的青椒。他一聽——菱蕩洗衣的有好幾個。風吹得很涼快。水桶歇下畦徑。荷鋤沿畦走,眼睛看一個一個的茄子,青椒已經有了紅的,不到跟前看不見。
走回了原處,扁擔橫在水桶上,他坐在扁擔上,拿出煙竿來吃,他的全副家夥都在腰邊。聾子這個脾氣厲害,倘是別個,二老爹一天少不了囉嗦幾遍,但是他是聾子。(圩裏下灣的王四牛卻這樣說:一年四吊毛錢,不吃煙做什麼?何況聾子挑了水,賣菜賣菱角。)
打火石打得火噴——這一點是陳聾子替菱蕩圩添的。
吃煙的聾子是一個駝背。
銜了煙偏了頭,聽——
是張大嫂,張大嫂講了一句好笑的話。聾子也笑。
煙竿係上腰。扁擔挑上肩。
“今天真熱。”張大嫂的破喉嚨。
“來了人看怎麼辦?”
“把人熱死了怎麼辦?”
兩邊的樹還遮了挑水桶的,水桶裏的一隻已經進了菱蕩。
“噯呀——”
“哈哈哈,張大嫂好大奶。”
這個綽號鯰魚,是王大媽的第三的女兒,剛剛洗完衣同張大嫂兩人坐在岸上。張大嫂解開了她的汗濕的褂子兜。
“我道是誰——聾子。”
聾子眼睛望了水,笑著自語——
“聾子。”
一九二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