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友:
從喧鬧的小酒館出來,醉眼朦朧中看了周圍的景色,一切都變得模糊了,都是空虛而不實在的。心裏飄飄然,似乎忘掉了一切。我感到了暫時的痛快。那酒,那可祝福的酒啊。
回到你家中才知道時間已經很遲了。敲了一陣的門,沒有應聲。直到我把手捶酸了時,娘姨才起來披著衣服給我開了門。她輕蔑地看我一眼,滿不高興地說了一句:“這樣遲。”
我進了亭子間,扭燃了電燈,正要上床睡覺,卻在桌子上發見你留給我的長信。
我匆忙地讀了。你說了那許多話,其實無非是三個字:“請你走。”於是我連後麵的話也不看下去了,因為我已經懂得你的意思了。
自然,你請我走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的。然而這些我也用不著知道了,因為我自己也有更大的理由。這個理由超過你的一切理由之上,因為它,我走的事便成了天經地義般確定的了。我不僅應該走出你的家,我還應該走出這個世界。
朋友,我了解你,我並不怨恨你,而且我還感謝你這兩個月來對我的款待,將我收留的一番好意。你指出了我所有的缺點,我完全坦然接受了,我一點也不否認,因為你所指摘的都是真的事實。你並不曾過分地指摘了我。我確實如你所說,是一個好吃懶做自甘墮落的人,是一個有神經病的人。我住在你家裏白白地吃閑飯,而且屢次向你討了錢出去偷偷喝酒,有時候喝得大醉,深夜才回來,在家裏吵鬧,把從早到晚為生活忙碌著的你吵得睡不安寧,甚或要你從床上起來給弄了醒酒的藥水喝,我才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醒了。我躺著不起來,聽見你走下樓,一麵和你的妻子說話。她說:“還早,何必去得這樣急?”
“要早一點去,才有時間慢慢走。這樣的熱天,在太陽下麵走真作孽呀。”你在樓梯上說了,便走下去,在下麵長長歎息一聲,才開了門去了。
我仿佛看見你帶著疲倦的麵容,模糊的眼睛,沒精打采地一步一步在街上走著。
你想,我這時候躺在床上做什麼呢?我又模糊地睡去了嗎?或者我在暗暗地笑你的電風扇蠢嗎?或者我在憐憫你的勞苦嗎?不,都不是。我哭了,我用薄被蒙住了頭,痛哭了。我在哭我自己,同時我也想到你,我深深地感激你。我說,我差不多要發誓地說:“我一定要悔改了,我決不再做那樣的事了。”
可是過了一天,我又靦然向你討了你用血汗換來的錢,跑出去,進了吵鬧的小酒館把錢花得精光,出了酒館又不敢回家見你,便在馬路上徘徊,直到夜深,知道你已經睡在床上了,才踉蹌地趕回家,於是又換得第二天早晨的痛哭和悔恨。
朋友,你看我竟然是這樣可惡而又可憐的一個人。我真如你所說是無可救藥的了。然而你為什麼早些時候不這樣告訴我呢?為什麼你老是那樣和藹地一聲不響地聽我做著一切的事呢?你說,你起初還希望我能夠悔改,恢複從前那個樣子,而且就在這時候,在你請我走的時候,你還說:“我希望這個刺激能夠給你帶來新的生活,使你忘掉過去的一切,做一個新的人。”總之,你雖然說我是無可救藥的,但是你同時還在相信我會有新生的一天。
朋友,你錯了,我是決不能夠新生的,任憑怎樣大的刺激也不能夠使我的神經蘇生了。而且我也不願意有新生的一天了。像我這樣的人不早些死去,活在這個世界還有什麼用呢?而且要是我的麻木的神經蘇生了,過去的創痛又會來重重的壓迫我,你想,我又如何能夠有新的精力活下去?
朋友,說到過去的創痛,一定會使你陡然吃驚,怎麼像我這一個墮落到這樣地步的卑不足道的人還會有過去的創痛嗎?朋友,這樣想,你就錯了。便是一條狗,一口豬也有它的悲哀啊。
而且像我這樣的人也曾經被女人愛過呢。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罷。六年以前我在上海別了你,回去結婚。
我的妻子是我叔父替我定下的,可是等我回去結婚時,叔父早已經死了。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和我的寶珠結了婚,就住在她的家裏。她的父母待我很好,差不多把我當作親生的兒子看待。我在她的家裏吃著,喝著,玩著,笑著,生活是很適意。
寶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不僅有中人之姿,還有溫淑的性情和善良的心。她愛我,體貼我,安慰我,鼓勵我。她希望我能夠有所作為,不要這樣吃喝著,玩笑著,就過了一生。
我呢,你知道過去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的思想如何。我當然不能夠就這樣把日子玩過去。我也想找一個適當的工作做。可是這個鄉村太小了,簡直找不到可做的事情。而且我又不甘心埋沒在鄉村裏。所以在嶽家住了五個整月之後,我便決定出來。我打算到南京去,因為我有一個朋友在南京做事,我想在那裏總可以設法找到一個工作。
她的父母苦苦地挽留我,一定不要我走。他們說沒有事做也不要緊,在家裏住下去就好了,雖然他們並非富裕,一口飯卻是有得吃的。至於她呢,她也不一定就希望我出去。她隻要我在這裏找個小小的事情做就夠了。然而我決定出去了,不管我對將來有沒有十分的把握。
她的父母看見無法動搖我的決心,便提議說:“這關係你的前途,我們也不能十分強留你。不過你可以把寶兒留在這裏,你一個先出去。等你的事業有成就,那時我們再把她送出來,送到南京,送到杭州,送到上海都可以。”他們這樣說,差不多淌了眼淚,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動心,我的前途迷了我的眼,我看不見其餘的一切。我固執著,我一定要兩個人同去。妻答應了,嶽父母也就沒有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