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愛的十字架(2 / 3)

分別的時候,她們母女、姊妹都很悲痛。那時候,就在那時候,她的母親還含著眼淚對我說:“願你們在外麵好好地過活。不過要是你的事情不如意時,你們可以回到家裏來,我們一樣地看待你們。不過那時候望你們雙雙地回來,不要一個人回來才好。——”

妻更傷心,然而我卻在心裏暗笑,我想我們決不會回來了。我們到南京,靠了朋友的力量,在教育廳裏找到一個位置。我們過得很好,還積了一點錢。我覺得嶽母太過慮了,我怎麼會不如意呢?

然而不如意的事終於來了。不到一年這裏就換了廳長,我的位置也被別人奪去了。我失了業,而那個朋友又已經他去。我到處奔走,請人寫介紹信,見了許多不願意見的人,結果還是一無所得。失業,依舊是失業,失業之後節省,節省之後困苦。一月,兩月,三月,四月,到了半年以後妻的豐潤的臉變成了蒼白色,我們所有的可變賣的東西已經賣了大半,而希望依舊遲遲不來。我自己已經感到疲倦了。每夜每夜我們相對著,我望著妻的默然沉思的臉,一種無名的悲哀壓倒了我,我感到痛悔,於是帶了酸痛的心情對妻說了些抱歉的話,而且表示後悔,說不該帶她出來跟著我一道受苦。我看見她的眼裏含著淚。可是她不說一句抱怨的話,她反倒安慰我,鼓舞我。我很感激她,但是這比罵我、不理我還更使我心痛。

第七個月來了,依然沒有希望。前途更加渺茫了。這個情形無論如何是不能夠再繼續下去的了。妻也失掉了她的沉默和忍耐。她提議說:“這樣過下去,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的。我留在這裏,沒有一點用處,我不能夠給你幫忙,反而隻有累你。你一個人總好想法,你可以到別地方去找朋友,還不如讓我一個人回家去罷,這倒可以減輕你的負擔。等到你將來有好事情,我再出來陪伴你。”我感激妻體貼我,因為她知道生性固執的我在這時候決不肯回到嶽家去,所以隻說一個人回家。然而我這時候卻記起了她的母親說“要雙雙地回來,不要一個人回來才好”的話,我沒有臉讓她一個人回去,而且如今對於我,她變得更可寶貴了,她差不多成了我的生命,我不能夠失掉她,我不能夠失掉我生活中的唯一的伴侶。

我反對她的提議,我極力表現出舍不得離開的樣子。這也許感動了她,她以後便不再提回家的事了。

於是我又以新的精力來從事新的掙紮,而這一線的光明也隻是一個幻象。希望完全斷絕了,我正要躺下來,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滅亡,而情形突然改變了。某一天我從外麵匆匆地回家來,懷著一個意外的好消息要告訴妻。可是妻已經躺在床上了。她的口裏出了血,困難地呼吸著,臉色成了紙一樣地白。

我的心絞得很痛。我忘了一切地向她奔去,我跑到床前,俯下去抱住她的身子,用力地喚她,我覺得我的血在沸騰,我的心要跳出口腔。

她突然睜開微閉著的眼睛,望著我苦笑,吃力地舉起一隻手撫著我的頭說:“原諒我,我先你去了。這樣你少一個累贅。你可以好好地幹你的事,我不會來妨害你。等到你將來事情如意,你可以娶一個比我好過十倍的妻子。”她斷續地說了這些話,就閉了眼睛。

我不住地搖撼她的身子,我發狂地喚她,我把頭放在她的耳邊,大聲把我帶回來的好消息告訴她,可是她已經聽不見了。

過了一些時候,她忽然睜開眼睛,搖著頭說:“太遲了。”她用她的無光采的睛睛望著我,像認不得我似的。她開始大聲呻吟起來。

我問她究竟服了什麼毒藥,她一定不肯說。我沒有辦法使她再說一句話。我絕望地、瘋狂地跑了出去。等我把醫生找來時,她的身子已經冷僵了。我抱著她的身子哭了一陣。我不忍再看她的變得那樣可怕的臉。

我帶來了好消息,我已經把自己從絕望中救拔出來;而她,我所寶貴的她卻躺在床上死了。

我陪伴她過了一夜。我整夜在房裏大步踱著。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辦才好。後來我終於決定了。

我把剩下的東西,除了自己隨身的衣服外全當賣了。我買了棺木,收殮了她,於是雇了船把棺木運回去。這一次我們是雙雙的回家了。

我到了那個鄉村,叫船停在河邊,我一個人登了岸到嶽家去。

雖然我的衣服和舉動都顯出落魄的樣子,但是嶽家的人卻很熱誠地接待我。不過他們看見隻有我一個人回來,覺得奇怪,便驚訝地問:“你回來了,寶珠呢?”

朋友,你想怎樣回答他們呢?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嗎?我沒有臉再騙他們,我也沒有勇氣對他們說真話,我隻好說:“她在船上,你們去看去。”我極力忍住淚,絲毫不動聲色。

“為什麼她不上岸呢?她生病嗎?或者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很關心地絮絮問著。

我不回答,我隻顧說:“你們到了船上便知道了。”

於是我陪了她的父母走出來,遠遠地看見船在那邊靠著,我們走過橋,離船愈近了。

我正走在橋上,強烈的痛苦的感覺抓住了我。我恐怖,我慚愧,我悲哀。我覺得我沒有勇氣陪伴他們到船上去。我沒有勇氣麵對他們那種悲痛的失望。我沒有臉再跟他們談話,因為我就是殺死他們的女兒的凶手。於是我奮身往橋下跳去。

我落進水裏。我聽見他們在呼救,我的頭腦裏昏眩起來,我的心裏很難受,我掙紮,於是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