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嶽家了。我睡在一個小房間裏的床上,嶽母坐在旁邊。她含著眼淚勸我。她說人已經死了,她並不怪我,這不是我的錯,隻怪她的女兒命不好。她又勸我好好地保養身體,不要為死者悲傷。她還答應將來把她的第二個女兒嫁給我,叫我就在她家裏住下去,以後不要再出去了。這一切我都聽在耳裏。每個每個的字像針一般刺得我的心痛。我感激她,而同時我更憎恨自己,我更詛咒自己。
因了病我就在這裏住下去了。在這裏我每天所得到的是安慰和看護,嶽父、嶽母和我的小姨(就是答應將來嫁給我的那個十八歲的少女)都拿著一顆真誠的心看待我,不像一個仇敵,倒像一個恩人。然而這安慰,這看護,究竟給了我什麼呢?它們像最嚴厲的刑罰那樣折磨著我的心,使它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看見在我的麵前橫著那個黑漆棺木,蓋子開著,她躺在裏麵,我看見她的紙一般白的臉和出血的嘴。於是我暗暗地祈禱著那個懲罰的到來,我盼望她們打罵我,虐待我,責備我。我向嶽母哀求,向小姨哀求,可是結果隻得到她們的淒然的微笑。這其間我的心痛得更厲害了。
到後來我終於不能忍受下去了。我決心離開這裏了,我要到上海,到南京,到別的地方,去尋求我應得的懲罰。在一個月夜,眾人都睡了,我偷偷地從床上起來開了門出去。
我剛剛要走出大門,我的衣服忽然被人拉住了。我吃驚地掉過頭,看見我的小姨子站在我的背後。她的頭發散開來,披了一頭,被月光梳著。她的少女的美麗的臉在月光裏伴著那堅定而淒涼的表情,顯得更是聖潔了。我癡癡地立在她的麵前,好像在瞻仰一座女神的石像。
朋友,便是像我這樣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也知道怎樣崇拜這位聖潔的女神呢。
“姐夫,你為什麼要走?我們真把你勸不轉來麼?難道世間值得你愛的就隻是姐姐一個人?你為什麼不肯留下來?”她悲聲說著,眼裏淌了淚。
朋友,她的聲音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蕩漾。要是你能夠聽見這個聲音啊……
這個少女,在鄉間是以學問和相貌出名的,許多人來求婚都不中她的意,她現在卻對我說了這樣的話。朋友,你想我這時候怎麼辦呢?我不是木石,我有感情,我不能不愛她。然而棺木又在我的腦子裏浮現了,它橫在我們兩人中間。
我於是跪下來,流著淚,把經過的情形據實告訴了她。沒有誇張的話,也沒有隱藏一句。我說明我為什麼不能夠留在這裏;又說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值不得她愛。最後我站起來大步往外麵走了。
我還留戀地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她癡立著,讓月光拂拭她的臉。她的眼裏包含著眼淚,她站在月光裏,顯得非常莊嚴,非常美麗。我想回去,留在她的身邊。但是我終於不敢。我毅然走了。朋友,這個情形確實值得人一哭啊。我已經在她的心裏撒下悲哀的種子了。……
從此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就成了一個神經病人。我的心已經死了。無論什麼地方我都看見那個棺木。於是我馬上想起了一個女人為我犧牲、一個少女為我心碎的事,我的心痛得更加厲害了。我努力去找懲罰來安慰這顆心,而結果仍是一無所得。最後我找到了酒。這酒雖不能給我痛苦,卻能給我麻醉,使腦筋變得遲鈍,現實變得模糊起來。在失了心的笑中、哭中,我才得到了片刻的安慰,這安慰也不會折磨我的心了。
我飄泊,我閑蕩,我喝酒。我做一切,無非使自己容易把一切忘掉。社會太黑暗了,生活太痛苦了。而過去的創傷像擔子一樣壓在我的肩上。像我這樣的人當然沒有勇氣站起來承擔這一切,我隻有逃避在遺忘、麻木、墮落中了。朋友,你想,我還有別的路走嗎?我除了遺忘、麻木、墮落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我殺了一個女人,誤了一個女人,她們都是愛我的;我擾亂了一個家庭的安寧,而這家庭又是我的恩人。朋友,你想,我經過了這一切以後,還能夠絲毫不動心地像一個“人”那樣地活著嗎?不,我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我把我自己埋葬在遺忘、麻木、墮落中,而剩下這個軀體,這已經不是人的軀體了,這裏麵不曾跳著人的心,也沒有人的靈魂。它生存著,隻是為的腐朽;它生活著,隻是為的累人。像這樣的東西正應該如你所說要走出去,而且還應該走出這個世界去。
朋友,我現在走出去了,因為我不能夠再挑那個擔子了。我想,在那裏,在那無名的死裏,我也許可以得到真正的安寧罷。我背負著十字架,已經走了這幾年了,現在也許可以達到目的地罷。我背負著十字架,並不像基督,而隻像那個與基督同釘在十字架上的小賊,——如果你有眼淚為他流,就請你多少為我流幾滴眼淚罷。
這時候自我還不能沒有留戀,我還不能忘掉在遙遠的鄉村裏含著眼淚等待我的那個少女。然而我的麵前隻橫著死的一條路了,一根鞭子在後麵鞭打我,要我向前走去,不容我再有片刻的留戀。朋友,這個情景確實也值得人一哭啊。雖然我是這樣卑不足道的一個人。
朋友,我去了,永遠地去了,不再來累你了。請你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我是一個值不得你同情的人。我現在背起我的十字架向著那個目的地走了。但是我最後的一瞬間還會記住你的好意,還會祝福你。
你的向墳墓走去的朋友
一九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