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春陽(1 / 3)

嬋阿姨把保管箱鎖上了,走出庫門,看見那個年輕的行員正在對著他瞧,她心裏一動,不由的回過頭去向那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的保管箱看了一眼,可是她已經認不得哪一隻是三○五號了。她望懷裏一掏,剛才提出來的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好好地在內衣袋裏。於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

好天氣,太陽那麼大。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覺到的。不錯,她一早從昆山趁火車來,一下火車,就跳上黃包車,到銀行。她除了起床的時候曾經揭開窗簾看下不下雨之外,實在沒有留心過天氣。可是今天這天氣著實好,近半個月來,老是那麼樣的風風雨雨的沒得看見過好天氣,今天卻滿街滿屋的暖太陽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圍在衣領上的毛絨圍巾放鬆了一下。

這二月半旬的,好久不照到上海來的太陽,你別忽略了,倒真有一些魅力呢。倘若是像前兩日一樣的陰沉天氣,當她從玻璃的旋轉門中出來,一陣冷風撲上臉,她準是把一角圍巾掩著嘴,雇一輛黃包車直到北火車站,在待車室裏老等下午三點鍾開的列車回昆山去的。今天撲臉上的乃是一股熱氣,一片晃眼的亮,這使她平空添出許多興致。她摸出十年前的愛爾琴金表來。十二點還差十分。這樣早。還好在馬路上走走呢。

於是,昆山的嬋阿姨,一個兒走了到春陽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麼樣輕,那麼樣美麗,又那麼樣小玲玲的,這使她感覺到自己底絨線圍巾和駝絨旗袍的累墜。早知天會這樣熱,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縐襯絨旗袍來了。她心裏劃算著,手裏把那絨線圍巾除下來,折疊了搭在手腕上。

什麼店鋪都在大廉價。嬋阿姨看看綢緞,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樣的化妝品,絲襪,和糖果餅幹。她想買一點嗎?不會的,這一點點力她定是有的。沒有必需,她不會買什麼東西。要不然,假如她舍得隨便花錢,她怎麼會犧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親呢?

她一路走,一路看。從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實業社,已經過午時了。她覺得熱,額角上有些汗。袋裏一摸,早上出來沒帶著手帕。這時,她覺得有必需了。她走進三友實業社去買了一條毛巾手帕,帶便在椅子坐坐,歇歇力。

她隔著玻璃櫥窗望出去,人真多,來來去去的不斷。他們都不覺得累,一兩步就閃過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矯健,愈感覺自己的孱弱了,她抹著汗,懶得立起來,她害怕走出門去,將怎樣擠進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

到這時,她才第一次奇怪起來:為什麼,論年紀也還不過三十五歲,何以這樣的不濟呢?在昆山的時候,天天上大街,可並不覺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條馬路,立刻就像個老年人了。這是為什麼?她這樣想著,同時就埋怨自己,應該高興逛馬路玩,那是毫無意思的。

於是她勉強起身,挨出門。她想到先施公司對麵那家點心店裏去吃一碗麵,當中飯。吃了麵就雇黃包車到北火車站。可是,你得明白,這是嬋阿姨剛才挨出三友實業社的那扇玻璃門時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動,她也會真的會去吃了麵上火車的。意料不到的卻是,當她望永安公司那邊走了幾步路,忽然地讓她覺得身上又恢複了一種好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讓她混合在許多呈著喜悅的容顏的年輕人底狂流中,一樣輕快地走……。

什麼東西讓她得到這樣重要的改變?這春日的太陽光,無疑的。它不僅改變了她底體質,簡直還改變了她底思想。真的,一陣很騷動的對於自己的反抗心聚然在她胸中灼熱起來。為什麼到上海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沒錢的人沒辦法,眼巴巴地要挨著上海來玩一趟,現在,有的是錢,雖然還要做兩個月家用,可是就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塊來。況且,算它住一夜的話,也用不了一二十塊錢。人有的時候得看破些,天氣這樣好。

天氣這樣好,眼前一切都呈著明亮和活躍的氣象。每一輛汽車刷過一道嶄新的噴漆的光,每一扇玻璃櫥上閃耀著各方麵投射來的晶瑩的光,遠處摩天大廈圓瓴形或方形的屋頂上輝煌著金碧的光,隻有那先施公司對麵的點心店,好像被陽光忘記了似的,呈現著一種抑鬱的煙煤的顏色。

何必如此刻苦呢?舒舒服服地吃一頓飯。嬋阿姨不想吃麵了。但她想不出應當到什麼地方去吃飯。她預備叫兩個菜,兩個上海菜,當然不要昆山吃慣了的東西,但價錢,至多兩元,花兩塊錢吃一頓中飯,已經是很費的了,可是上海卻說不來,也許兩個菜得賣三塊四塊。這就是她不敢闖任何一家沒有經驗的餐館的理由。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門的一個館子裏,她曾經吃過一頓飯,可是那太遠了。其次,四馬路,她記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錯,冠生園,就在大馬路。她不記得有沒有走過,但在她記憶中,似乎冠生園是最適宜的了,雖則稍微有點憎嫌那兒的飯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佛記得冠生園是已經過了,她怪自己一路沒有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