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春陽(2 / 3)

嬋阿姨在冠生園樓上揀了個座位,墊子軟軟的,當然比坐在三友實業社舒服。侍者送上茶來,順便遞了張菜單給她。這使她稍微有一點窘,因為她雖然認得字,可並不會點菜。她費了十分鍾,給自己勘酌了兩個萊,一共一塊錢。她很滿意,因為她知道在這樣華麗的菜館裏,是很不容易節省的。

她飲著茶,一個人占據了四個人底座位。她想趁這空暇打算一下,吃過飯到什麼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話,那麼,今晚住到什麼地方去?惠中旅館,像前年有一天因為銀行封關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樣嗎?再說,玩,怎樣玩?她都委決不下。

一溜眼,看見旁座圓桌上坐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孩子。似乎是一個小家庭呢?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長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歲了吧?嬋阿姨剛才感覺到一種獲得了同僚似的歡喜,但差不多是同時的,一種常常沉潛在她心裏而不敢升騰起來的煩悶又衝破了她底歡喜的麵具。這是因為她底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沒有第二個人。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嬋阿姨底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個擁有三千畝田的大地主獨子,他的死,也就使這許多地產失去了繼承人。那時候,嬋阿姨是個康健的小姐,她有著家人所稱讚為“卓見”的美德,經過了二日二夜的考慮之後,她決定抱牌位做親而獲得了這大宗財產底合法的繼承權。

她當時相信自己有這樣大的犧牲精神,但現在,隨著年歲底增長,她逐漸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會有這樣的勇氣來了。翁姑散世了,一大注產業都歸她掌管了,但這有什麼用處呢?她忘記了當時犧牲一切幸福以獲得這產業的時候,究竟有沒有想到這份產業對於她將有多大的好處?族中人的虎視眈眈,去指望她死後好公分她底產業,她也不會有一個血統的繼承人。算什麼呢?她實在隻是一宗巨產底暫時的經管人罷了。

雖則她有時很覺悟到這種情形,她卻還不肯浪費她底財產,在她是以為既然犧牲了畢生的幸福以獲得此產業,那麼惟有刻意保持著這產業,才比較的是實惠的。否則,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底犧牲豈不是更是徒然的嗎?這就是她始終吝嗇著的緣故。

但是,對於那被犧牲了的幸福,在她現在的衡量中,卻比從前的估價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閱曆下來了,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兒女,成了家。即使有貧困的,但她們都另外有一種愉快足夠抵償經濟生活底悲苦。而這種愉快,她是永遠豔羨著,但永遠沒有嚐味過,沒有。

有時,當一種極罕有的勇氣奔放起來,她會想:丟掉這些財富而去結婚罷了。但她一攬起鏡子來,看見了萎黃的一個容顏,或是想像出了族中人底誹笑和諷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鬱下去了。

她感覺到寂寞,但她再沒有更大的勇氣,犧牲現有的一切,以衝破這寂寞的氛圍。

她凝看著。旁邊的座位上,一個年輕的漂亮的丈夫,一個興高采烈的妻子,一個活潑的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商量吃什麼菜肴。他們談話。他們互相看著笑。他們好像是自己在家裏。當然,他們並不怪嬋阿姨這樣沉醉地眈視著。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來,才阻斷了嬋阿姨底視線。她看看對麵,一個空的座位。玻璃的桌麵上,陳列著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覺得有點難堪,她懷疑那妻是在看著她。她以為我是何等樣人呢?她看得出我是個死了的未婚夫底妻子嗎?不僅是她看著,那丈夫也注目著我啊。他看得出我並不比他妻子年紀大嗎?還有,那孩子,他那雙小眼睛也看著我嗎?他看出來,以為我像一個母親嗎?假如我來撫養他,他會不會有這樣活潑呢?

她呆看著堅硬的飯顆,不敢再溜眼到旁邊去了。她怕接觸那三雙眼睛,她怕接觸了那三雙眼睛之後,它們會立刻給一個否決的回答。

她於是看見一隻文雅的手握著一束報紙。她抬起頭看,看見一個人站在桌子邊。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對麵那空位上坐。但他遲疑著。終於,他沒有坐,走了過去。

她目送著他走到裏間去,不知道心裏該怎麼想。如果他終於坐下在她對麵,和她同桌子吃飯呢?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在上海,這是普通的事。就使他坐下,向她微笑著,點點頭,似曾想識地攀談起來,也未嚐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來,假如他真的攀談起來,會有怎樣的結局啊,今天?

這裏,她又沉思著,為什麼他對了她看了一眼之後,才果決地不坐下來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來,因為對於她有什麼不滿意而翻然變計了嗎?但願他是簡單地因為她是一個女客,覺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來的。但願他是一個靦腆的人。

嬋阿姨找一麵鏡子,但沒有如願。她從盒子裏撿起一塊蒸氣洗過的手巾,揩著臉,卻又後悔早晨沒有擦粉。到上海來,擦一點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館之前,先去買一盒粉,橫豎家裏的粉也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