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春陽(3 / 3)

在旅館裏梳洗之後,出來,到那裏去呢?也許他——她稍側轉身去,遠遠地看見那有一雙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經獨坐在一隻圓玻璃桌邊,他正在看報。他為什麼獨自個呢?也許他會得高興說:

——小姐,他會得這樣稱呼嗎?我奉陪你去看影戲,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麼好看的戲,停會兒還得買一份報。他現在在看什麼?影戲廣告?我可以借過來看一看嗎?假如他坐在這裏,假如他坐在這裏看……

——先生,借一張登載影戲廣告的報紙,可以嗎?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預備去看影戲嗎?……

——小姐貴姓?

——哦,敝姓張,我是在上海銀行做事的。……

這樣,一切都會很好地進行了。在上海。這樣好的天氣。沒有遇到一個熟人。嬋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朋友陪著她在馬路上走,手挽著手。和暖的太陽照在他們相並的肩上,讓她覺得通身的輕快。

可是,為什麼他在上海銀行做事?嬋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確不是那個管理保管庫的行員。那行員是還要年輕,麵相還要和氣,豐度也比較的灑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一想起那年輕的行員,嬋阿姨就特別清晰地看見了他站在保管門邊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說出話來的眼光,一個躍躍欲動的嘴唇,一副充滿著熱情的臉。他老是在門邊看著,這使她有點煩亂,她曾經覺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費時間,所以匆匆地鎖了抽屜就出來了。她記得上一次來開保管箱的時候,那個年老的行員並不這樣仔細地看著她的。

當她走出那狹窄的庫門的時候,她記得她曾回過頭去看一眼。但這並不單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這裏邊還有點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視的作用。她的確覺得,當她在他身邊挨過的時候,他的下頷曾經碰著她底頭發。非但如此,她還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經碰著他的胸脯。

但為什麼當時沒有勇氣抬頭看他一眼呢?

嬋阿姨底自己約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於那上海銀行底保管庫了。為什麼不多勾留一會呢?為什麼那樣匆匆地鎖了抽屜呢?那樣地手忙腳亂,不錯,究竟有沒有把鑰匙鎖上呀?她不禁伸手到裏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鑰匙在著。但她恍惚覺得這是開了抽屜就放進袋裏去的,沒有再用它來鎖上過。沒有,絕對的沒有鎖上,不然,為什麼她記憶中沒有動作啊?沒有把保管箱鎖上?真的?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賬。走出冠生園,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輛黃包車:

——江西路,上海銀行。

在管理保管庫事情的行員辦公的那櫃台外,她招呼著:

——喂,我要開開保管箱。

那年輕的行員,他正在抽著紙煙和別一個行員說話,回轉頭來問:

——幾號?

他立刻呈現了一種詫異的神氣,這好像說:又是你,上午來開了一次,下午又要開了,多忙?可是這詫異的神氣並不在他臉上停留得很長久,行長陳光甫常常告誡他的職員:對待主顧要客氣,辦事不怕麻煩。所以,當嬋阿姨取出她的鑰匙來,告訴了他三百零五號之後,他就檢取了同號碼的副鑰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庫裏去。

三百零五號保管箱,她審察了一下,好好地鎖著。她沉吟著,既然好好地鎖著,似乎不必再開吧?

——怎麼,要開嗎?那行員拈弄著鑰匙問。

——不用開了。我因為忘記了剛才有沒有鎖上,所以來看看。她覺得有點歉疚地回答。

於是他笑了。一個和氣的,年輕的銀行職員對她微笑著,並且對她看著。他是多麼可親啊。假如在冠生園的話,他一定會坐下在她對麵的。但現在,在銀行底保管庫裏,他會怎樣呢?

她被他看著。她期待著。她有點窘,但是歡喜。他會怎樣呢?他親切地說:

——放心罷,即使不鎖,也不要緊的,太太。

什麼?太太?太太。他稱她為太太。憤怒和被侮辱的感情奔湧在她眼睛裏,她要哭了。她裝著苦笑。當然,他是不會發覺的,他也許以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庫門外,她看見一個豔服的女人。

——啊,密司陳,開保管箱嗎?鑰匙拿了沒有?她聽見他在背後問,更親切地。

她正走在這女人身旁。她看了她一眼。密司陳,密司。於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一陣冷。眼前陰沉沉地,天色又變壞了。西北風,好像還要下雨。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披上了圍巾:

——黃包車,北站。

在車上,她掏出時表來看。兩點十分,還趕得上三點鍾的快車。在藏起那時表的時候,她從衣袋裏帶出了冠生園的發票。她困難地,但是專心地核算著:菜,茶,白飯,堂彩,付兩塊錢,找出門角,還有幾個銅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