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中國的婦女,過於重禮教,崇羞恥,很教我們中國的一班新藝術家,添了一重進步的障礙。記得曾有一位畫師姓方的,他是在外國留學歸來,他研究的是美術,吸收了東西洋美術的新空氣,處處都用美術的眼光觀察一切。可是一回到祖國,覺得隨處都成阻礙。這位方畫師,他所最研究的,便是裸體畫,所謂人體自然之美,都能體貼入微,但是有一件難處,他在東西洋留學的時候,畫這種裸體畫,都有活動的模型,譬如你要畫一幅美人裸體畫,便真有個女子,脫得赤裸裸的,站在你麵前,盡你諦視,盡你描摹,你便可照了她的身段畫起來,自頸部胸部,以至乳部臀部,都有部位,不似中國舊式畫家所繪的仕女,沒有分寸的。那畫家雖然也有石膏等雕刻的模型,然而終非有個人在那裏做模範不可。
那天迫不得已,這位方先生,卻來和他的夫人商量,說:“我要畫一幅《愛神》,你可以幫幫我的忙嗎?這是我一生的絕藝。”夫人道:“我又不會畫,教我如何幫你的忙?”方畫師道:“不必要你會畫,你也可幫我一個忙。”夫人道:“給你調顏色,量尺寸,隻怕也弄不來呢。”方畫師道:“也不是這個。”夫人道:“到底是什麼呢?”方畫師逼得無可如何,方才說出來了,說:“實在是我要畫一幅愛神,這愛神是個裸體的神女,我沒有裸體女子做模型,實在是畫不成,可否屈你做一個模型。想我們夫婦之情,這一點事,當可以答應我的嗎?”夫人道:“呸。我何至輕賤若此。別的事都可以依你,這件事如何依得你。青天白日一絲不掛的站在那裏,被人家知道了,這個臉擱到哪裏去?”方畫師道:“我們靜悄悄地,不給人家知道如何?”夫人道:“這如何使得,家裏頭也有婢女仆婦,大白天關上了門,這又算什麼呢?別說這事被人家知道了笑話,就是做得秘密,不給人家知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自己也知道尊重自己的身份,怎麼可以如此?”方畫師道:“我和你是夫婦,人家說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難道肌膚之親,就不許作一次平視嗎?況且我不是無緣無故的戲弄人家,這是關於藝術上的事,何等鄭重呀。”他夫人道:“你這話真說得好笑,難道做夫婦的,就附帶一件要給畫師做模型的條件嗎?況且俗話說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既然夫婦敵體,男女平等,你就不該向我說這些話。”
方畫師知道他夫人是舊禮教人家女子,無論如何總不肯的人。他想我的妹妹,也在女子美術學校裏肄業,或者她總比嫂子開通些,而且她也知道要顯出人體自然美,非得實地寫生,有個女子做模型不可。想去運動妹子去,可是這話卻總覺難於出口。因為哥哥要畫一幅裸體美人畫,卻教妹妹做模型。那天他妹妹從學堂裏回來,方畫師幾番要說這個話,終覺吞吞吐吐,好似喉間梗塞一般,因想他嫂子以夫婦之情,尚且不可,何況妹子是個處女,而且兄妹之間,更難乎為情。他沒有法子,便隱隱約約的說上去,把畫愛神想教嫂子做模型的話說了,他妹妹道:“這也無怪嫂子不肯,中國女子,我想肯的人終很少罷。就是東西洋,也不過那些貧女,隻忍辱操這等生涯,隻怕上等人,決沒有肯操這個賤業的。”方畫師道:“其實這是為藝術上的事,畫家決沒有什麼褻視之意。依我說起來,便是做了模型,正以顯她肉體之美,並不能算她是不高貴的職業。”她妹妹笑道:“哥哥,你的話是隻就你自己著想,你或者因此一幅畫,得了名,但是你想做模型的人,赤身露體的憑人家描摹,她得著些什麼好處?你又不能在畫上聲明,說是這幅畫全靠某女士的模型好,並非是我畫得好,而且即使能聲明,人家也不願意教你聲明,何必要把自己清白之軀,呈露公開於群眾呢?還有一說,嫂嫂的不肯做模型,還有個至理在內,凡是自己親屬,決不能做模型,非惟有損尊嚴,則且有妨親愛。你細細想想便知我的言語不差。”他妹妹這一席話,早說得方畫師頓口無言,連連點頭稱是。他尤其佩服她說的自己親屬,決不能做模型的話。但是我這幅愛神之畫終非有個模型不可。
後來他想出一個主意,他說閨閣人家的婦女,終不成功的了,我隻好求之於妓女中。方畫師本來很規矩的,他因為求模型的緣故,他便不能不作狎邪遊。而且方畫師年紀又輕,人又很俊美,勾欄中人,倒也很歡迎他。他便吃花酒,打茶圍,凡是堂子裏應做的義務,他都盡了。再進一步,買東西送與所歡,他也花了錢不少,但是他和她的相好,卻一點沒有沾染,每晚極遲至十二點鍾,他一定回家,他的所歡,喚做婉華,麵貌也好,身材更是苗條,細腰一握,更顯得娉婷之致。這本來是方畫師平時挑選在那裏的,方畫師年少風流,對於婉華十分款洽。婉華對於方畫師,也很為傾心,婉華屢次有送客留髡之意,也曾表示態度,可是方畫師卻木然不覺,婉華很覺莫名其妙。說他是無意吧,他對於我很有繾綣之意,而且也很肯花錢,說他是有意嗎,怎麼屢次表示態度,教他住在這裏,他一味假癡假呆,究竟是何意思呢?以後婉華也不去問他,聽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