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好幾日,有一天,在夜間十二點鍾以後,婉華應征歸來,已準備卸裝安睡了,方畫師本來天天到那裏的,而且也常常等婉華睡好了回去的,不足為奇。這天他吞吞吐吐,似乎要給婉華說什麼話,婉華便把房中的婢女,故意支使了出去,方畫師說:“我有一句話,一向藏在心中,今天想給你說一說。”婉華笑道:“你有什麼話盡管說好了,我們也不能算不要好,雖然客客氣氣,卻是無話不談,我是吃堂子飯的人,況且你也很喜歡我的,你盡管說就是了。”方畫師道:“我想求你一樁事,你要真心和我要好的,你一定肯答應我。”這時婉華已經睡到床上去了,把一幅輕紅薄棉的被兒,向臉上一兜,說:“我本來是自由身體,你要怎麼便怎樣,我本來和你不是泛泛之交,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嗎?”說著把枕頭移一個過來,說:“你且睡著好講話。”方畫師知道她有些誤會,便道:“不是呀,我想屈你做一個模型”,婉華聽了,便一骨碌從枕上爬起來道:“什麼叫做模型?你快說,你快說。”方畫師便告訴她:“要畫一幅愛神裸體畫,需得一個女子站在那裏,脫去衣服,一絲不掛,照著她的樣子畫出來,方覺得神采飛揚,栩栩欲活。西洋人做模型的都是那些容貌好,身材好,腰肢好的女子。這是關於藝術上的事,並不算恥辱。我現今也想畫一幅愛神,但是尋不到模型,我見你是容貌好,身材好,腰肢好,總算是完全的人了,我照你的樣子畫出來,這幅畫一定出色,一定成名。不知道你可答應不答應?”婉華聽完了他這幾句話,倒身下去,依然把輕紅薄棉的被兒,兜住臉兒,歎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大少一向愛我,不是愛我的人,卻是愛我的身體,可以做你的畫具中的模型。但是我們吃堂子飯的人,雖然賣身體,稍為也有一些兒情分,像你大少待我如此好,我就把身體報答你,也不算什麼,不過這是兩方麵互相調和的,要是單獨一方麵精赤條條的從上身相到下身,我們雖然操業很賤,不覺得怪不好意思的,自己也對不起自己呢。大少說西洋女子不足為奇,但是我們畢竟是中國人呀。”
方畫師聽得婉華如此說,早已目瞪口呆。婉華一想,他不要書呆子的脾氣又發了,便又安慰他道:“並不是我不肯,要是你既喜歡我,將來我的身體就是你的,難道我還有所顧惜?不過現在我和你,既沒沾染,似乎還是客氣的好。”方畫師聽她話中有因,大概除非是討了她回去,或者可以想法子,但是我因為求模型起見,特地討個姨太太,因此又破壞了家庭和平空氣,這事做不得,而且也還不知道這模型適用與否,尚在不可知之數咧。但是方畫師又碰了這個釘子,非常失望。
一日偶然之間,和一位朋友說起,那位朋友道:“要求模型就顧不得什麼人格了,我有一個熟識的畫家,他在下等娼妓中去物色,聽說他曾經花了一筆錢,居然被他照了四五十張裸體姿勢的照片,我勸你還是在下等娼妓中設法,橫豎上海灘上,操這種無恥淫猥營業的人,也不知多少,各種的秘戲,都可以活動的做給人看,求幾個女子做模型,那有不成之理。你也無須向他們說什麼高尚藝術的話,你隻要說你脫去身上的衣服,照你的身段,畫一個裸體畫就是的,這個方法,最好你臨時去租一間屋子,光線充足的,你講定了,把她引到那屋中,你可以潛心到你的藝術上去。”方畫師拍手道:“這個方法好極了。”他那位朋友姓周的,幫著他規劃一切,居然把房子也租定了,先去弄了一個人來,方畫師說:“麵孔不也能去管他了,隻要身段可以將就些罷了。”
這時講定了價錢,把那人引到所租的房子裏來,實行做那模型。誰知脫去衣服一瞧,實在不能做模型,原來她那骨骼是歪的,兩隻腳上,累累贅贅,不知道有多少的瘢痕。據她自己說,都是生的凍瘡。方畫師相了半天,實在難於下筆,隻好把她謝絕了。不得已還是另外找一個人吧,可是身體太臃腫的,當然是不中選,過於枯瘦如柴的,又萬不能用,不是兩腳太短,便是腰肢太粗。有一次找到了一個人,身上七零八落的都是斑點,腰間還貼上一個大膏藥,方畫師知道這定是梅毒,那裏敢於承教。直到後來,經人介紹了一個女子,也是操那求牡生涯的,是個廣東人,名喚阿四,身上倒還白淨,方畫師道:“就是她罷。再選也選不出什麼人了。”
便和她訂定價值,大概比夜度資,還要增加些呢。兩禮拜的功夫,就把這幅愛神之像,繪畫成功了。雖然是裸體的女神,卻從背上裝著雪白的兩翼,照著光明的圈子,妙相莊嚴,愈見藝術的高尚,自從這幅畫披露在藝術會裏,方畫師的身價頓增十倍。大家都覺得這幅畫的高妙,恨不得都向這愛神膜拜,還有許多癡男怨女,受了戀愛上的不自由,都願俯伏在這愛神的腳上,要她把雙翼覆護著,把玉手扶摩著。隻有那個廣東蕩婦阿四,瞧見了心中暗暗好笑,她說這是我的一幅裸體寫真,想不到他們卻如此崇拜咧。一會兒又自己發呆道:“怎麼我一個活的裸體人,遠不及那畫上死的裸體人尊貴呢?怪事,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