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件事,大概在三十多年前罷。杭州有一位少年,姓江名霞舉,得了一榜功名,納粟簽發,到湖北去候補知縣。他本來是富有資財的,知道聽鼓轅門的事,非多帶些錢去不可。老話常說,候補老啃大餅,這生活霞舉是萬萬受不了的。況且他功名心熱,要想速於成就,少不得四下澆裹一番,因此行李非常豐富。雇了一艘大船,沿著運河到鎮江,再換船逆溯長江而西。一路無事,過了蕪湖,因著時候已經不早,就在江邊停泊。這地方隻是一個小村落,人煙寥落,霞舉雖有些膽怯,可是也無可奈何,隻得早早吃了夜飯,把燈火熄滅了,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時分,忽然上流水聲呼呼,像有船在那裏行來,其勢狠急,不多時已駛近船邊。砰的一撞,霞舉正睡眼矇矓,給他撞醒,側耳靜聽,覺得有人跳上船來。這一急非同小可,心想在此束手就縛,反而不妙,不如避去為是。但是走開了,所帶的行李勢必完全劫去,未免可惜。正在猶豫,已有五七個漢子,從前艙跳進來。有的手裏握著火把,照得滿船如同白晝;有的挺著雪亮的快刀,不說一句話,不問一個訊,隻是在四下尋抄,什麼箱兒籠兒包兒裹兒,一古腦兒搬了去。霞舉眼見行李已無孑遺,留此身體,徒然受他們淩辱,急忙從亂雜的人叢裏逃到後艙去。拚命向岸上一縱身,總算腳踏實地,得了性命。低著頭向有燈火處奔去,也不辨高低,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少的路,回過頭去望望江邊,已相去很遠,火把像磷火一般,聲音也沒有,知道已離險地。便定了一定神,向近處望了一望,見有一條小港。港裏蘆荻蕭蕭,此時正是深秋,西風吹著,甚是淒清。起初逃了性命,倒不覺得什麼,定了心方感著夜涼侵體,不禁打戰起來了。
忽地有一道微光,從蘆荻裏射出來。霞舉喜得發狂,禁不住喊道:“那邊有人麼?”卻不見回答。不多時一聲欸乃,蘆荻裏搖出一隻小船來。上麵蓋著一個短篷,像是捉魚的。霞舉道:“船上的人快來救我一救吧。”那時從篷裏鑽出一個人來問道:“夜深何事來此?”霞舉道:“我往湖北謀事,路過此地,不幸為盜所劫,行李盡失,我孑身而逃,無地棲止。船上可能暫容一席之地,等到天明,再行想法,不勝感謝。”那船已搖近江岸,燈火中照見立在船頭上的是一位老者,短髭微白,大約也有五十多歲。後麵把槳的卻是一位少女。霞舉也不暇細看,急忙跳下岸來,到了船上,便向短篷裏鑽去。
那時少女正在短篷下收拾被褥,對他瞧了一瞧,笑道:“公子怎麼如此無膽,就是追者已近,盡可高枕而臥啊。”霞舉見伊眉目如畫,雖是粗服亂頭,卻有天然之美。便問姑娘是否以捕魚為業,芳齡多少,在船頭上的想是令尊。老者笑道:“公子驚魂初定,倒有這般閑心思,可想著這一船行李麼?”霞舉道:“隻得明天報縣罷。”老者啐了一口道:“真是癡人。這們大盜有哪一個衙門放在眼裏,你報了縣,不過奉此等因空忙了一回。一輩子到明年今日還是石沉大海。我且問你,這盜群中可有一個麵帶紫色,身不滿三尺的在那裏?”霞舉拍掌道:“有的有的,他最先進艙,所以我看得真切。”老者道:“又是短腳虎劉田闖的禍,我正要尋他,今天送上門來了。”說時在褥下摸出一把闊口大斧,一聳身跳上岸去。霞舉急問老丈哪裏去。老者頭也不回,隻向江邊走去。少女道:“父親的本性如此,比霹靂火秦明還急些。這劉田在長江邊不知道犯了多少的案,害了多少的人。官府懸了五千元的賞,也沒有人敢近他。父親屢次要去捉他,都被我阻住。現在他的熱血上湧,又按捺不住了。”霞舉道:“令尊已上了年紀,又是單身前去,不妨事麼?”少女微笑道:“隻怕追不著。”說猶未了,見有一隻船在那裏駛來,燈火通明,人影搖亂,甚是急速。霞舉又有些驚慌,少女道:“你放心坐著。”說時也從褥下摸出一把寶劍來,鑽出短篷,立在船頭喝道:“來者何人?”那船已駛近了,見船上也立著三個漢子,為首的正是紫麵矮子。喝道:“我們是做買賣的,你這毛丫頭,不做春夢,撒嬌給誰受。”那少女跳過那船去,一劍就把立在左邊的一個削去頭顱。撲通一聲,倒栽蔥跌下港裏去了。接著叮叮哨哨響了一陣,又是一個撲通。接著啊的一聲響,又是一個撲通。不到半個時辰,少女已跳還船來。麵上添了幾點血,正和點了胭脂一般,越顯紅白。忽地岸上有人問道:“完了麼?”少女道:“完了。”岸上也跳下一個人來,正是老者。少女道:“行李都在那船上,大約還沒有俵分咧。”老者道:“我自悔孟浪,沒有打聽仔細,冒冒失失的追去,倒落了個空,給你孺子成名。”霞舉聽見完了兩字,知道群盜都已授首,急忙鑽出短篷,向老者和少女不住地打恭作揖。老者道:“且慢斯文,公子的船還在江邊,我們把行李送還船去罷。”說著三人都到了盜船上,見行李果然原封未動,少女把槳,老者持篙,從小港裏搖出去。轉了好幾個彎,到了江邊,尋著了船,喚那船家把行李搬過船去。霞舉檢點了一回,絲毫沒有失去。那時已天色微明,也就不再睡了。命船家燙了酒菜,三人暢飲了一陣。霞舉屢次問老者的姓名,老者隻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