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晨(1 / 3)

黃狗站在橋上,挺直脖子一連地叫,聲音如作於大空壇中。它的一雙眼睛釘住橋堍那人家當街的窗。

窗共六扇,是白木抹桐油的,染上積年的灰塵,就成黑色;而且接榫地方也鬆了,仔細地看,可以看出已成斜方形;又有條條的裂縫。靠右的兩扇筆直開著。淡青色的晨光使橋頭的一切,如石欄杆,柳樹枝,一帶參差的房屋,一條石子路等等,現出明顯的輪廓;漫衍到開著的兩扇窗子之內的晨光卻還微弱,望去隻見一方昏暗。

橋下泊著的低篷船裏冒出青煙來了,沒有風,輕輕地往上嫋,與倒垂的嫩柳條糾結起來。

“喲,不好了!”李家娘出來倒垃圾,把畚箕肚皮朝天這麼一翻,看所有垃圾跟著河水流去,覺得舒快,仿佛多年的窮運也混在裏頭流去了;轉身來,眼睛不安分,卻看見了那兩扇開直的窗,禁不住心頭突突地跳起來。

她回頭看橋上的那條黃狗,黃狗對著她告訴什麼似的叫,而且就跑了過來。她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仰起了頭叫喚,“財源嫂嫂,財源嫂嫂,賊骨頭到你們家裏來了。快起來看,財源……”

一會兒她覺悟自己的喉嚨比不上那幾扇板門,就舉起手掌敲板門,同時叫喚,“賊骨頭到你們家裏來了。財源嫂嫂。財源嫂嫂。”

黃狗更提高嗓門附和著。橋下那船上一片蘆篷移開了,探出一個腦袋來,盤著濃黑的大辮子。

“什麼?”財源恍惚覺得這件事情與他相幹,但眼睛還是張不開來,“喂,你起來。”就用右腳撩過去。

右腳撩過去可不對了,空空的,又覺得有點兒涼,那個溫暖軟和的肉體到哪裏去了呢?“你發瘋麼?你耳朵聾了麼?老早偷偷地跑起來,叫你又不答應。”這才張開眼睛。蚊帳外桌子板凳竹箱之類都同平日一模一樣,但是有點異樣,全承著滯白帶青的光,隨即看到開直的兩扇窗。

“賊骨頭……”和著連續的狗嗥聲。

“啊。”財源忽地跳下床,開那竹箱看。趙二奶奶的華絲葛棉襖在,王小姐吃喜酒的紅裙在,這一段,嚴家的,這一段,宗家的,——他想賊骨頭想進來沒有進來成。應該謝謝那條黃狗;就穿起蓋在被麵的黑布棉袍,抽空還打一個嗬欠。“財源嫂嫂……”板門聲就在腳底下,渾身覺得震動。財源記起來了,拔腳奔下樓梯,凝著眼力在昏暗的屋中四處看。李家娘聽得樓梯響,停手說,“且開門。”那黃狗也就住了嘴。“來開了。”財源雖然答應,卻回轉身趕到後間。鍋灶桌子碗籃之類不聲不響伏在那裏,但是沒有她半個影子。

“會有這回事吧?”他覺得心蕩,貓狗似的躥上樓。從床底下拖出個紅箱子。開來看時,隻聞到一陣陳腐的氣味,什麼東西都沒有。急忙鑽進蚊帳,翻起床褥,找那藥包紙包著的兩個金戒指,也毫無蹤跡。

“她逃了。”他跌倒似的靠在窗欄,聲音帶著哭的意味。這時候李家娘旁邊已經來了財源的左鄰黃老太,從賭場裏出來的木匠阿榮,他們都仰起頭,看見財源敞開衣襟,露出瘦黑的胸膛,大家似乎覺得一凜。

“她當然逃了。我出來倒垃圾,頭一個看見,你們兩扇窗開著,就打門叫喚,哪知道……”

黃老太等不及她說完,“頭一個看見就是了。到底偷了多少東西去,你看了沒有?”

“不是的。”財源迷惘地搖頭。

“沒有偷失東西麼?那就阿彌陀佛了。”黃老太閉一閉眼睛又吻一吻唇,把安慰咽到肚裏。

“你沒有看得仔細呢;賊不空手,哪有不偷東西就走的。”李家娘不願意她發見的竊案是沒有偷失東西的。

“東西都去了,是她的………”

“我原說賊不空手。”李家娘搶出來說,眼光斜射到黃老太;同時黃老太吃驚地喊:“啊!”把剛咽下去的安慰吐了出來。

“人也去了,是她。她逃走了。”財源兩手抓住一頭亂發,臉皺得像胡桃殼。

從財源的語調裏,樓下的三個就明白他所謂她是誰,各人的念頭立刻換個方向。李家娘想財源嫂嫂——簡直不配稱嫂嫂,那個女人。——原來是這樣輕的,骨頭沒有四兩重,背了男人就逃。她又想到自己,男人死了十七年,獨個兒住,也沒有跟人家逃。黃老太想自己的小媳婦同那個女人很好,常常相約到中市洋貨店裏買洋襪花手巾,覺得很可擔心。木匠阿榮仿佛覺得心頭一鬆,輸去“兩隻羊”的事情幾乎不在話下了。——她果真做出來了;看她那樣子,也不像個清水貨。無非是假正經;看看她,她眼睛看鼻子,引引她,她不給個回音,無非是假正經。隻不知道是哪一個短命小子把她釣走了。哈,你細眼削臉的小裁縫,你是個烏龜,永世不得翻身的烏龜了。阿榮想得有趣,不禁喊道,“喂。人已經逃了,還不爬下來追去,難道等她自己回來麼?”

窗欄上財源的上半身縮進去了。這時候低篷船上那個盤著濃黑大辮子的從石埠走上來,帶笑看著阿榮,露出舊象牙似的兩排牙齒,希望他再有什麼好聽的說出來。

那邊來了上茶館去的趙大爺,上唇的胡須亂草似的橫披著,近乎浮腫的臉皮一步一抖動,手托一個銅水煙袋,因為絨線結的套子丟了,暫時用衣袖襯著。他一路吐痰,一口吐在一家的階石上,一口吐在河裏,一口“撲”剛巧吐在一家門上“薑太公在此”“太”字的一點上,——喉嚨頭越來越鬆爽,簡直像才通過的煙囪;又看看關著門的一排瓦屋,綠意未濃的幾棵河邊樹,以及露水還沒幹的石子路,覺得清靜安閑得很,悠悠然,飄飄然,自以為這就是享福。待望見幾個人聚在那裏,知道總有點新鮮戲文,一隻垂下的衣袖管就前後劃動起來。

“什麼事情?”趙大爺站定在阿榮和李家娘的中間這樣問,並不對準誰。接著回轉頭去,“哈撲”,又是一口痰。

阿榮感到一種微淡的壓迫,使他不十分自由,因為這問話和“哈撲”的調子簡直是鄉董的派頭。“這裁縫的女人跟人逃了。”他回答,眼光避在一旁。

“小圓臉,雙眼皮,靠在作台橫頭作活的,是她麼?”趙大爺張大眼睛,對幾個人一個個看過來。看到盤濃黑大辮子的,那人倒退一步,依然露出舊象牙似的兩排牙齒。看到阿榮,阿榮待要開口,趙大爺的眼光已經射著李家娘,李家娘點頭說,“唔,是她,是她。若講標致,她也算得一個;廟場上做戲時,她梳個油光的頭,截齊的前劉海,青竹布衫,玄色縐紗背心,身段又俊俏,走過去帶一種鋒芒,誰不要多看她幾眼。可惜標致壞了,今天不聲不響,丟了男人就逃。”

“這又是輪船害人。”前幾年鎮上紳商主張通輪船的時候,一部分紳商出來反對,趙大爺是反對派中的激烈分子,甚至罵列名為發起人的學務委員“你是豬。豬!”發起人募足股本,輪船的回聲在東柵頭響起來的時候,反對派也就不再開口。趙大爺隻巴望反對派大眾一心,死也不踏上輪船;那輪船呢,撞著河底的石頭穿幾個大窟窿,也讓愛乘輪船的人嚐嚐滋味。可是反對派的節操不很可靠,居然有買了煙篷票坐房艙的了;船身也終於沒有給河底的石頭撞破:這在趙大爺是不可說的懊喪,一想起時,就覺得不平,就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享福。除了隨時發泄之外,一方麵自為寬慰,“讓他們乘輪船,我總乘航船。”雖然他本來不預備到別處去。現在聽說女人逃了,念頭走熟路,立刻就想到輪船。“你們看近幾年來,小姑娘嘻嘻哈哈在街上亂跑,知道她們幹些什麼。十六七歲在娘家的女孩子,已經突起了肚皮。無非是輪船害人。本來不便,不便就很好,要它便幹什麼。他們不相信,一定要行輪船,以為這才到上海去方便。好,到上海去固然方便了,上海東西來也很方便,香煙來了,洋布來了,軋姘頭來了,什麼東西都來了。女娘們同男人家吵嘴,動不動就說要到上海去,什麼話。可是有嗚嗚嗚叫著的輪船替她們抱腰,讓她們說來挺硬。這裁縫的女眷,一定又是乘早班輪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