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太斜著眼看趙大爺黑須叢叢的嘴,心裏也想輪船這東西的確不好,三角錢買票子,還要小賬,航船就隻一百四十文。阿榮卻靈機忽動,走前一步,豎起了大拇指叩板門,“喂,朋友,出來呀。趕到東柵頭去看呀。倘若輪船還沒到,就把他們一把擒住。”他這樣說,英雄結密扣短襖嵌花快靴的武鬆的小影浮在眼前了。一把擒住了以後,當然是兩個無恥的狗男女脫得赤條條,一顛一倒捆著,由弟兄們抬著遊遍全鎮。
李家娘頗看不起阿榮,幾乎想努著嘴說“你在做夢。”但縮住了,“輪船早來了,我穿好衣服拔第二隻鞋的時候,正聽見嗚嗚嗚地叫。”
“我也聽見的。”盤濃黑大辮子的這才有機會插一句,卻覺得胸口鬆爽不少。
“裁縫家裏還有什麼人?”趙大爺又並不對準誰這樣問;便從衣袋裏掏出一根紙煤,再掏出自來火盒,“擦”,把紙煤點著。
“沒有,隻他一個人在裏頭。”李家娘說。
“他為什麼不出來?人逃了總得弄回來。”趙大爺說罷,蒲盧盧吸他的水煙。
“不錯,總得開門出來。關緊了門,還在床角落裏尋她麼。”阿榮覺得勢頭又振作起來,又打門說,“朋友,你且開門。”
李家娘也用勁叫喚,“財源,財源,你出來呀。”
接著是個靜默。幾個人都朝著板門看,似乎板門在他們麵前擴大開來,遮掩著一本將要開場的戲。黃狗在這人那人的腳邊嗅了一會,便躺下來搔白毛密覆的脖子。
門呀……開了。財源跨出門限,兩臂直垂,就這麼站著;一會兒,又狠命地搔亂發底下的頭皮,眼睛瞪視著剛受初陽的橋欄說,“她去了。”衣服依然不曾扣上,扁平的胸部起伏著。
“昨天天黑了,我還看見她出來提水。”黃老太見財源可憐,因而感歎事情變得太快。
“他昨夜裏還同她一床睡覺呢。”阿榮說,說了覺得很舒服,酥酥的,軟軟的。
趙大爺兩個指頭夾著紙煤,仔細地把財源上下打量,似乎要從他身上考查出倒運的所以然來;但隨即拈起紙煤湊近嘴邊,卻問,“你一點也不覺得麼?”
“嗤。”李家娘冷笑。
這時候又來了幾個人,差不多圍成個半圓的圈子,財源是他們的中心。黃老太的小媳婦也在裏麵,正在扣襟上的紐扣。阿榮和趙大爺的臂肘旁邊,伸出個頭發修成盆景細葉菖蒲式的腦袋,仰起來,眼珠鶻落鶻落端相他們兩個的臉。
“他日裏辛苦,夜裏睡得太熟了。”黃老太代財源解釋。
“不是的。”趙大爺表示感覺麻煩,“我說的是,他平時不覺得她懷著別條心腸麼?”
“那倒不曉得了,”黃老太咕嚕著說,“不過我們隻看見他們在一直作台上作活,沒聽見他們淘過氣。李家娘,是不是?”
“他們在床上淘氣,我們哪裏會知道?”李家娘駁說。
“沒有,真的沒有,”財源開始堅決地說,“她說做裁縫太悶氣,一天到晚死坐著不動一動;我說這叫生意落在其中沒法想,好在你隻幫我做少許,你還有別的事,不用一天到晚死坐;她也就不響了。後來她又說悶氣,我照舊對她這麼說;從來不曾相罵過。”
“喔,記得了,隻有一回,”他立誓一般繼續說,“是去年秋天,廟場上將要做戲,她說要做一件縐紗棉襖,我說開年再做吧,她就哭,罵我……我也罵了她一頓;不過第二天就沒有事了。”
“本來,像財源這樣的,勤勤儉儉,一針一針隻把錢穿進來,一個錢也舍不得花,真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嫁給他就是福氣;還要同他相罵淘氣,那就是瞎了眼。”黃老太的意思在借此奚落她的女婿(成天混在賭場裏,一個錢也不帶回家,又偷了衣服出去換鴉片煙吸的女婿),雖然女婿現在並不在眼前。
“你的兒子就好得多麼。別說吧,還不是半斤八兩。”她的小媳婦已參透她反麵的意思,就這樣想;從眼角瞟過去,見她皺額垂睫,努出了下唇——又是頂討厭地努出了下唇。
“不錯呀,”趙大爺剛吸完一袋水煙,一陣白煙徐徐消散,“這樣做人家的一個男人,那女人還要丟了他,太豈有此理。——太豈有此理!”
“已經走了麼?”圈子裏發出這麼一句。
“老早。”趙大爺鄙夷不屑地回過頭去,似乎要找出一個還在做夢的臉。
幾個人於是從財源的身邊望到門裏去,當門一隻板台,有些凳子竹竿之類伏在較進的昏暗裏,同平日沒有什麼兩樣;但究竟兩樣了,一個女人從這裏頭逃了出來,所以他們都傴著身子盡看,也有走前一步,貼近財源,以致亂了觀眾的陣勢的。
“也不是這麼說,”李家娘把手裏的空畚箕揚一揚,隨即想起這有點像要駁倒這位“爺們”的樣子,因而彌補一句,“我並不是說您的話不合。不過老話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男人不成人的也很多,難道就該丟下了走麼。我們當家的在的時候,不是牽動他死人頭皮,才叫不成人呢,空空一雙手,要吃,要喝,還要去闖禍惹事。可是我夢裏也不曾想過丟了他走;小後生在門前走過,賊眼睛一五一十瞟過來,我總是回轉頭吐一口唾沫。現在他死了十七年了,我還是守著他。嚇,女人會逃走,真是現在的新法。”她說著,仿佛覺得身軀挺得很直很高,一些人都在她下麵。
“嘻,新法,新法……”幾個人響應著;趙大爺尤其覺得適合口味,頭略微仰起,眼睛輕輕一閉,領略這一霎間的愉快。
“總是那小後生長得太俊俏,把她迷得酥了。”聲音從趙大爺背後傳出。就有好幾雙眼睛對準財源發亮,鑒賞他的細眼削臉。
“他們會那一套的,自有花言巧語,各種各樣的手段,女人家吃虧在耳朵軟。”這是纖細的女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