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原鄉人(1 / 3)

我幼年時,登上我的人種學第一課的是福佬人(閩南人)。這人是我父親商業上的朋友。大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常常到我家來,在我家吃過一餐午飯,然後就走。但有時也會住下來,第二天才走。他人很高,很會笑。如果在我家住下來,那末,第二天要走時準會給我和二哥一角或二角錢;大概人還很好。待我年紀漸長,我才又知道有不少福佬人會到我們村子來做生意,媽時常由他們手裏買鹹魚、布或綹線。這時,我也懂得點福佬話了。

人種學的第二種人是日本人。經常著製服、製帽,腰佩長刀,鼻下蓄著撮短須。昂頭闊步,威風凜凜。他們所到,鴉雀無聲,人遠遠避開。

“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

母親們這樣哄騙著哭著的孩子。孩子不哭了。日本人會打人的,也許會把哭著的孩子帶走呢。

六歲剛過,有一天,奶奶告訴我村裏來了個先生(老師)是原鄉人,爸爸要送我到那裏去讀書。但這位原鄉先生很令我感到意外。他雖然是人瘦瘦的,黃臉,背有點駝,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這和福佬人日本人可有點兩樣。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放學回來時我便和奶奶說及此事。奶奶聽罷,笑著說道:我們原來也是原鄉人;我們是由原鄉搬到這裏來的。這事大大出乎我意想之外。我呆了好大一會兒。“是我爸搬來的嗎?”停了會兒我問奶奶。“不是。是你爺爺的爺爺。”奶奶說。“為什麼要搬來呢?”“奶奶也說不上。”奶奶遺憾地說,“大概是那邊住不下人了。”“奶奶,”我想了想又說,“原鄉在哪邊?是不是很遠?”“在西邊,很遠很遠;隔一條海,來時要坐船。”原鄉,海,船。這可是一宗大學問。我張口結舌,又呆住了。奶奶從來就不曾教過我這許多東西。

第二年,先生換了人。據說也是原鄉人,但和前一個完全兩樣。他人微胖,紅潤的臉孔,眼睛奕奕有神,右頰有顆大大黑黑的痣,聲音洪亮。比起前一個來,這位原鄉先生已神氣多了。隻是有一點:很多痰,並且隨便亂吐。還有,喜吃狗肉,尤其是乳狗。那時村裏幾乎家家都養狗,要吃狗肉是極隨便的。因此不到兩年,他的身體更胖了,臉色更紅了,但痰更多了。

他宰狗極有技巧。他用左手的拇指及食指捏著狗脖子,右手拿刀往狗脖下一劃;小狗狺狺地在地上爬行幾步,然後一踉蹌。於是一連三隻。他又教人如何用狗尾翻腸子,真是再好再方便不過。

他在我們村裏教了三年書,後來脖上長了一個大瘡,百方醫治無效,便卷了行李走了。但據說,後來死在船上,屍首被拋進海裏。村人都說他吃狗肉吃得太多了,才生那個瘡的。不過他教學有方,且又認真,是個好先生,因而村裏人都很以為惜。

八歲時,因為入學校讀日本書,我就不再讀村塾了。

我第三個認識的原鄉人,也是和狗肉結下不解緣的。但令我不解的,他並不是外處人,據我所知,卻是從來就住在村子裏。他有老婆,都已上了年紀了;有一個女兒。他眼睛不好,手腳有點顫抖,但打起狗兒來卻凶狠而勇猛。遇著他殺狗時,村裏大人小孩都把他圍成一圈。他家門口有株木棉樹,他就把他的狗係在樹頭下,兩手揮起杯口粗的木棍使盡力氣向狗身上打下去。他的眼睛的不靈,使他的木棍不能每次都擊中要害,很快結束狗的生命;惟其如此,徒然增加了狗的痛苦。狗在繩子許可範圍內閃來閃去,踉蹌掙紮,叫得異常淒慘,血順著它的舌頭、嘴唇滴落。全村的狗都著了魔似的瘋狂地吠著,但圍看的人卻屏聲靜氣,寂然不動。二哥叫我不要吐唾沫,並要把兩隻手藏在身後。

紅的血和瘋狂的犬吠,更刺激了打狗者的殺心,木棍擊落:叭啦。叭啦。突的,狗的腦袋著了一棍,蹶然仆地;鼻孔,眼睛,全出血了。狗的肚子猛烈地起伏,四肢在地上亂抓一轉。狗掙紮著又爬了起來。但無情的木棍又擊下去了。

我緊緊地靠著二哥。二哥一手挾抱我的腦袋,鼓勵我“不要怕。不要怕。”一聲淒絕的哀號過後,我再睜開眼睛,隻見那可憐的動物直挺挺地躺在血泊裏,肚子起伏得更快更凶猛,四肢不住抽搐。

二哥終於把我帶走了。

有幾個大人聚坐在斜對過、村鋪前的石垣上談論此事。

“多狠!”一個人這樣說。又有人問是誰家的狗。據他的意思,以為給他狗的人家也和他一樣狠心。

“他給他們錢呢!”另一個人說。

“給他們多少錢?”對方反駁道,“要是我,就是給再多錢,我也不幹。”

“原鄉人都愛吃狗肉。”又有人這樣感喟地說。

他——那位殺牲者——是原鄉人,這是我從來不知道的。

回到家裏,我劈頭問奶奶:“我爺爺吃不吃狗肉?”

“不吃。”奶奶說。

“我爺爺的爺爺呢?”

奶奶詫異地看著我,微笑地說:“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一定是不吃狗肉的。”然後奶奶問我怎麼要問這些事。我將所見的事向她說明,然後告訴她:他們說原鄉人都愛吃狗肉。

“傻孩子,我們可不是原鄉人呀。”奶奶說。

“我爺爺的爺爺可是原鄉人,這是奶奶說的。”

“他是原鄉人,可是我們都不住在原鄉了。”

我爺爺和我爺爺的爺爺不吃狗肉,這事確令我很滿意,但是奶奶對於“我們是那種人”的說明,卻叫人納悶。

後來我又看見了更多的原鄉人,都是些像候鳥一樣來去無蹤的流浪人物,而且據我看來,都不是很體麵的:賣蔘的、鑄犁頭的、補破缸爛釜的,修理布傘鎖匙的、算命先生、地理師(堪輿家)。同時我又發覺他們原來是形形色色,言語、服裝、體格,不盡相同。據大人們說,他們有寧波人、福州人、溫州人、江西人。這的確是件怪事。同是原鄉人,卻有如許差別。但對此,奶奶已不能幫我多少忙了。除此不算,我覺得他們都神奇、聰明、有本事。使破的東西經他們的手摸摸,待一會兒全變好了。我看主婦們收回她們的東西都心滿意足,可見他們修補得一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