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嶽麓山下的湖湘才俊(下)(1 / 3)

留法勤工儉學在1919年和1920年形成一個空前的高潮。這兩年中,全國各地赴法勤工儉學的青年達1600餘人,以湖南、四川、廣東三省最多。湖南去了300多人,其中包括18位新民學會會員,占全部會員的1\\\/3。

1919年12月25日,蔡和森等30多人第二批赴法,乘法國郵船公司“央脫來蓬”號船於下午一時在上海楊樹浦碼頭起航赴法。蔡和森的母親葛健豪、妹妹蔡暢和向警予同船離岸。

蔡和森一家三人,尤其是已年過半百的葛健豪和子女一起赴法勤工儉學,在湖南引起不小的轟動。

此時已有55歲的葛健豪,原名葛蘭英。她的父親葛葆吾做過清朝的鹽運使、按察使,但在她不到一周歲時便亡故了。靠母親撫養長大的葛健豪自幼讀書,富有正義感和愛國心,經常以秋瑾為革命獻身的精神激勵自己和教育兒女。蔡和森、蔡暢是她6個孩子中最小的兩個孩子,她的言行和精神對蔡和森、蔡暢都有很大的影響。

向警予,出生於湘西漵浦一個土家族富商之家,是在家排行最小的老九,被家裏稱作“九兒”。九兒並沒有嬌生慣養,受擔任湘西同盟會負責人的大哥的影響,從小就崇尚俠義,有救國之心。1912年春,向警予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兩年後轉學至長沙私立周南女校,與蔡暢同學。1916年畢業後回家鄉創辦漵浦女學堂,為閉塞的湘西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風尚。她在校內要求女生放腳,親自為她們解開裹腳布,並向學生家長作動員,開女子放腳的先河。五四運動爆發後,她帶領學校師生上街遊行示威,並在運動中成為最早一批新民學會女會員。為了實現新民學會“使女界同時進化”的主張,蔡和森在赴北京聯絡赴法勤工儉學的時候,請蔡暢給向警予寫信,向警予即赴長沙蔡家,與蔡暢、陶毅等人發起成立“周南女中留法勤工儉學學會”。年過半百的葛健豪也決心跟兒女們一道去當留法勤工儉學的“老學生”,這一壯舉對推動湖南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發展起了很大作用,湖南先後出國的“人數為各省之冠”。

巴黎以南盧瓦雷省的一座名叫蒙達尼的小鎮,是旅法勤工儉學學生集中的一個中心。這裏靠近農村,學費和生活費都很便宜,蒙達尼公學和女校在1920年至1921年間集中了140多位中國學生。旅法的新民學會會員蔡和森、蕭子升、向警予、李維漢都在這裏學習生活過。

經過35天的航海旅行,蔡和森於1920年1月30日抵法國馬賽,2月2日到達巴黎,7日與母親、妹妹及向警予等分別入蒙達尼男、女中學。

當時的法國,在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下,工人階級的政黨組織已經建立,各種介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法文版小冊子大量印行,社會思潮十分活躍。蔡和森進入蒙達尼男子中學後,起初計劃在法停留5年,第一年專攻法文,“把各國社會黨、各國工團以及國際共產黨,盡先弄個明白”,但進入學校後不久,就覺得“校中功課太淺,及求知欲切,決不上課,日惟手字典一冊,報紙兩頁,以為常”。由於他的刻苦用功,3個月後,“看報漸有門徑,各國社會運動消息,日能了解一二”,半年之內,他就“思想門路大開,以世界大勢律中國,對於改造計劃略具規模”。他還收集介紹馬列主義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小冊子約百種,準備編譯一部傳播革命思想的叢書,向國內廣泛介紹。

在這裏,蔡和森的個人生活也發生了重大轉折。在漫長的航程上,在政治問題和學術問題的研究學習中,在你爭我論的雄辯中,共同的革命理想,使蔡和森和向警予兩顆青春火熱的心融合在一起。他們各自交換詩作,表達彼此的愛戀,表達對革命的向往。

1920年5月,蔡和森和向警予在法國蒙達尼結婚。這雖然是個簡單的婚禮,卻轟動了蒙達尼全城。看熱鬧和祝賀的人們不僅有留法勤工儉學的中國同學,還有許多素不相識的蒙達尼人。他們拍下一張兩人捧著一本打開的馬克思的《資本論》的結婚照,表明他們的結合不僅僅是男女之間愛情上的結合,更是革命理想上的同盟和革命事業上的同舟共濟。婚禮上,兩人還將戀愛過程中互贈的詩作編印成書,題為《向上同盟》,分贈給大家。人們把他們的結合稱為“向蔡同盟”。

在國內,又有一批新民學會會員要啟程赴法了。5月8日,時在上海的毛澤東召集從北京、長沙、天津會集到上海的12位新民學會會員,在半淞園開了一天會,送別赴法會友,同時討論了會務。討論中得出的主要結論是:“學會態度:潛在切實,不務虛榮,不出風頭”,因為在五四時期,不少講新思潮的青年,常常耳食一些新名詞,立刻生吞活剝,虛驕浮躁地大發種種議論。新民學會這次討論會強調“潛在切實”,正是有感而發。大家還議定了介紹新會友的四個條件:純潔、誠懇、奮鬥、服從真理。

毛澤東後來在會務報告中寫道:“這日的送別會,完全變成一個討論會了。晚上,繼之以燈。但各人還覺得有許多話沒有說完。中午在雨中拍照。近覽鬆江半水,綠草碧波,望之不盡。”一群憂國憂民的青年,即將各奔前程,有些人就要漂洋過海,遠離故國,但學會的崇高精神紐帶將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依依惜別,相互勉勵。

5月11日,毛澤東和在滬會友送蕭子暲等6人登上赴法的輪船。

到6月中旬,分批抵達法國以及在法國入會的新民學會會員已有16人。蕭子暲、陳紹休等第三批剛剛到法國的會員帶來半淞園會議的消息。根據半淞園會議關於“巴黎等會員較多之處可組織學術談話會,定期召集”的意見,大家商定在蒙達尼舉行一次聚會。7月5日,會員從各地來到蒙達尼。從6日至10日,在蒙達尼公學的教室裏開了5天會。與會者有蕭子升、蔡和森、向警予、陳紹休、蕭子暲、張昆弟、羅學瓚、蔡暢、李維漢、熊光楚、熊季光、熊叔彬、歐陽澤等13個會員。一些外省的工學勵進會會員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共20餘人。

在這次聚會上,主張走俄國十月革命道路的激進派代表蔡和森與主張溫和改良的蕭子升發生了激烈爭論。蔡和森把他翻譯的《共產黨宣言》等書的一些段落貼在牆上,供大家閱讀,並和大家一起討論。他雄辯的發言得到與會大多數人的擁護,使原來信仰無政府主義的會員改變了觀點。會後,蔡和森把勤工儉學勵進會改組為工學世界社,專門從事社會主義研究,宣傳用馬克思主義救中國和走俄國十月革命道路的主張,爭取更多的人接受馬克思主義觀點。

蒙達尼會議之後,蔡和森和蕭子升分別給國內的毛澤東寫信。

蔡和森的信寫於8月13日,長約3000字。他在信中首先對自己到法國以後的研究心得——世界革命大勢、無產階級革命的四大利器(黨、工團、合作社和蘇維埃)、世界革命聯絡與方法、俄羅斯革命後詳情等,都作了係統介紹,認為“社會主義真為改造現世界對症之方,中國也不能外此”,並且明確提出要建立共產黨的組織。他寫道:

我以為先要組織黨——共產黨。因為他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以中國現在的情形看來,須先組織他,然後工團、合作社,才能發生有力的組織。革命運動、勞動運動,才有神經中樞。但是宜急宜緩呢?我以為現在就要準備。

蔡和森和蕭子升的信尚在遙遠的路途上的時候,毛澤東正為湖南自治運動忙得不可開交。他大約在11月看到這兩封信,而這時他正好已經拋棄了實行湖南自治的幻想。

這裏要特別說明的是,10月中下旬,湖南教育會組織的“名人演講會”在長沙引起不小的轟動。蔡元培、章太炎、陶行知、吳稚暉、李石曾、李石岑,和正在中國講學的羅素、杜威一時間都雲集長沙。這對於熱衷學術和政治的毛澤東來說無疑是一次直接交流的難得機會。他以熱烈求知和嚴肅批判的態度來對待這些演講。他還與其他幾個懂英語的人受湖南《大公報》的委托,以特約記者身份多次擔任記錄,將演講稿整理出來供報紙發表。

據記載,羅素在長沙停留了兩天,在10月26日下午和晚上,27日上午和下午連續進行4場演講,題目是《布爾什維克與世界政治》。這個題目對於正在傾向於中國走俄式道路的毛澤東來說當然很有吸引力。羅素在這次講演中,雖然為布爾什維克的經濟模式辯護,卻尖銳批評了布爾什維克的政治體製,對蘇俄有褒有貶。他讚成中國走社會主義道路,但認為中國現在經濟太落後,首要的問題是發展實業。

毛澤東對羅素的演講相當失望、甚至是不滿的。可以肯定,羅素的主張對毛澤東最終堅定地選擇馬克思主義,徹底放棄改良主義幻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此時的毛澤東已經在事實上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已經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對羅素的主張進行批判和揚棄了。

這從他在接到蔡和森和蕭子升的信後於12月1日的回信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封信是毛澤東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寫的,長達4000字,信中對蔡和森、蕭子升代表的相互對立的不同意見作出明確的選擇。他寫道:

我對子昇和笙(指李維漢)兩人的意見(用平和的手段,謀全體的幸福),在真理上是讚成的,但在事實上認為做不到。羅素在長沙演說,意與子昇及和笙同,主張共產主義,但反對勞農專政,謂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產階級覺悟,可不至要妨礙自由,興起戰爭,革命流血。但我於羅素講演後,曾和蔭柏、禮容等有極詳之辯論,我對於羅素的主張,有兩句評語,就是“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我看俄國式的革命,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並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采,單要采這個恐怖的方法。

再從曆史上說,人類生活全是一種現實欲望的擴張。這種現實欲望,隻向擴張的方麵走,決不向減縮的方麵走,小資本家必想做大資本家,大資本家必想做最大的資本家,是一定的心理。曆史上凡是專製主義者,或帝國主義者,或軍國主義者,非等到人家來推倒,決沒有自己肯收場的。有拿破侖第一稱帝失敗了,又有拿破侖第三稱帝。有袁世凱失敗了,偏又有段祺瑞。

再說第三層理由。理想固要緊,現實尤其要緊,用和平方法去達共產目的,要何日才能成功?假如要一百年,這一百年中宛轉呻吟的無產階級,我們對之,如何處置。(就是我們)無產階級比有產階級實在要多得若幹倍,假定無產者占三分二,則十五萬萬人類中有十萬萬無產者(恐怕還不止此數),這一百年中,任其為三分之一資本家魚肉,其何能忍?且無產者既已覺悟到自己應該有產,而現在受無產的痛苦是不應該,因無產的不安,而發生共產的要求,已經成了一種事實。事實是當前的,是不能消滅的,是知了就要行的。因此我覺得俄國的革命,和各國急進派共產黨人數日見其多,組織日見其密,隻是自然的結果。以上是第三層理由。

再有一層,是我對於無政府主義的懷疑。我的理由卻不僅在無強權無組織的社會狀態之不可能,我隻憂一到這種社會狀態實現了之難以終其局。因為這種社會狀態是定要造成人類死率減少而生率加多的,其結局必至於人滿為患。如果不能做到(一)不吃飯;(二)不穿衣;(三)不住屋;(四)地球上各處氣候寒暖,和土地肥瘠均一;或是(五)更發明無量可以住人的新地;是終於免不掉人滿為患一個難關的。因上各層理由,所以我對於絕對的自由主義,無政府的主義,以及德謨克拉西主義,依我現在的看法,都隻認為於理論上說得好聽,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因此我於子昇和笙二兄的主張,不表同意。而於和森的主張,表示深切的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