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又是一個星期六。這一天,上海悶熱異常,陰雲低垂,卻又滴雨未下。
夜幕降臨之後,李公館的餐廳裏又漸漸坐滿了人。
按照會議日程,今天是第六次會議,主要內容是聽取共產國際代表意見,討論通過黨綱和決議。除了周佛海因身體不適在博文女校休息外,其他代表都已到場。
馬林和尼克爾斯基今天是第二次出席會議,他們早早地趕到李公館。馬林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今天要對會議討論的各種問題發表意見。
會議開始後,馬林開始滔滔不絕地用英語發表長篇大論。
據李達回憶,馬林開場白時間大約10分鍾,聲音洪大,因為李公館的餐廳緊鄰興業路,估計馬路上的人都可聽得到。馬林說完開場白正要開始作報告時,一個穿灰色竹布長衫的陌生中年男子突然闖入會場,張目四看,朝屋裏環視一周。
李漢俊發現這個不速之客,問他找誰?那人說找社聯的王主席。
“這兒不是社聯,哪有什麼王主席?”李漢俊頗為詫異,他家相鄰第三間房子是有個社聯,但根本沒有王主席。
“對不起,找錯了地方。”那人一邊哈腰,一邊匆匆退出。
馬林馬上警覺起來,他用英語詢問李漢俊剛才是怎麼回事,李漢俊用英語告訴他是一個人找人走錯了門。
馬林一拍桌子,當機立斷地說:“一定是‘包打聽’!我建議會議立即停止,大家迅速分頭離開!”
代表們聞訊馬上站起來,李漢俊帶領大家從平日緊閉的前門走出李公館。
隻有陳公博沒有走,他在《寒風集》中解釋自己沒有和大家一起走的原因時說:“我本來性格是硬繃繃的,平日心惡國燾不顧同誌危險,專與漢俊為難,到了現在有些警報又張惶的逃避。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各人都走,我偏不走,正好陪著漢俊談話,看到底漢俊的為人如何,為什麼國燾和他有這樣的惡感。”
代表們離開會場不到一刻鍾,法租界巡捕房便開來了兩輛警車,派了一個法國總領、兩個法國偵探、兩個中國偵探、一個法國兵、三個翻譯,共9個人,迅速包圍了李漢俊的寓所。法國警官帶著幾名中國密探進入室內,先監視李漢俊、陳公博的行動,接著進行搜查。
對於當時的情景,陳公博在《寒風集》裏有細致而生動的描述:
為首的法國警察,問誰是主人,漢俊不慌不忙的自己承認。這樣搜索,花了一個多鍾頭,什麼都看過,惟有擺在抽屜一張共產黨組織大綱草案,卻始終沒有注意,或者他們注意在軍械罷,或者他們注意在隱密地方而不注意公開地方罷,或者因為那張大綱寫在一張簿紙上而又改得一塌糊塗,故認為一張無關重要的碎紙罷,連看也不看。這樣過了一個多鍾頭,才審問漢俊,他們問漢俊為什麼家藏許多書,漢俊是懂得幾句法語的,告訴他們他是學校教員,藏書是要來供參考和研究之用。他們問為什麼有許多社會主義書籍,漢俊說他兼任商務印書館的編譯,什麼書都要看看,他們問漢俊那兩個外國人是什麼人,漢俊說是英國人,是北大的教授,這次暑假來滬常常來談。
審訊完漢俊之後,便輪到我了。……法國巡捕開始用法語問我,我那時還未習法文,旁邊一個中國人說:“總辦大人問你是不是日本人?”這時,我很詫異,為什麼那位先生倒以為我是日本人。我想還是直接通話為便罷,遂用英語問他懂不懂英語。這樣,他使用英語問我,以下是開始的簡單問答:
“你是不是日本人?”警官很神氣的。
“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我不懂你為什麼懷疑我是日本人?”我有些開玩笑。
“你懂不懂中國話?”
“我是中國人,自然懂中國話。”
“你這次由什麼地方來的?”
“我是由廣東來的。”
“你來上海什麼事?”
“我是廣東法專的教授,這次暑假,是來上海玩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就住在這裏”,我一想不好,我決不能告訴他我住在大東,在旅館我還有許多關於社會主義的書籍,也有廣東共產黨的報告,所以這樣告訴他。
法國警官的態度似乎緩和了,但關於我是否日本人的問題,他還反複研問,我揣測他這樣尋根覓究,也許他另接報告,以為我們中日俄黨人在這裏開什麼會。這樣又經過半個鍾頭,那位法國先生便用法語向漢俊演說一番,後來漢俊告訴我,法國人所說的話,大意說知道我們是知識分子,大概想有某種的企圖,但中國教育還未普及,什麼都談不到,希望我們以後專在教育上用功,今天既然找不到證據,隻好便宜我們了。
法國巡捕在搜查中未發現有什麼進行政治活動的證據,同時又得知此處房子是李漢俊的哥哥、曾任北京政府陸軍總長的李書城將軍的公館,氣氛有所緩和,帶著幾名中國密探,失望地離去。他們雖然離去,但卻在四周布下暗探,繼續監視這所房子周圍的情況。
李公館為什麼會遭到法國巡捕房巡捕的搜查?密探是怎樣闖進會場的?多年來人們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後,確認闖進李公館的不速之客叫程子卿,當時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探長。
不少人認為一大會場遭搜查,與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的活動暴露有關,因為馬林從歐洲出發前往中國的旅途一開始,就始終在警方的掌握之中。他到上海之後住處的幾次遷移和時間,甚至與哪些人有過接觸,在荷蘭外交部檔案中都有記載。
這一說法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細推敲似乎理由並不充分。因為從各國警方密切監視馬林的報告中不難看出,荷蘭警方清楚地知道馬林“特受莫斯科第三國際派遣去東方完成宣傳使命”,之所以沒有采取行動,是因為他們很想弄清楚馬林到中國來的真正意圖,他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應該說,馬林不愧為富有經驗的地下工作者,他離開東方飯店搬到麥根路32號公寓的行蹤雖然躲不過偵探的眼睛,但他到上海後與尼克爾斯基、李達、李漢俊、張國燾等人的接觸和籌備並參加中共一大的活動卻躲過了偵探的跟蹤,因為在保留齊全的警方檔案中我們始終沒有發現這方麵內容。可以想象,對於枕戈待旦的租界巡捕來說,如果得知馬林籌備並參加中共一大這樣重大的政治活動,一定不會放手不管。
在這種情況下,假如闖入李公館的程子卿是跟蹤馬林而來,他們能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嗎?合理的解釋是,程子卿是偶然闖入,而且並不知道會議的內容和兩位外國人的身份。
樹德裏104號,正是李公館旁邊隔一戶的全國各界聯合會。
黨史專家在搜尋有關中外檔案資料的過程中,一直沒有找到中共召開一大及馬林出席會議的警方記載,卻發現期間租界警方對隔壁的全國各界聯合會及附近的上海學聯等組織召開秘密會議的內容,他們對參加者了如指掌。因為各界聯合會反對北洋軍閥政府,支持以孫中山為首的南方政府,所以遭到法租界巡捕房的立案偵查。
事情的真相可能是這樣:程子卿7月30日晚到樹德裏104號去給各界聯合會下通知,或探聽情況,經過李公館時聽見裏麵大聲說話才推門而入,發現了裏麵十幾個人在開會,還有兩個外國人,於是馬上回去叫人,導致一大會場被搜查。如果警方偵知馬林參加了中共一大,是不會輕信李漢俊說的外國人是“英國教授”而輕易罷手的。
在馬林下了緊急疏散令之後,包惠僧和代表們走出李公館,不敢回博文女校,生怕那裏早已被密探監視。於是穿小巷,走裏弄,拐入漁陽裏2號陳獨秀的住處,李達夫婦當時也住在這裏。當晚12時左右,多數代表不約而同會集而來,商量下一步會議的安排問題。大家不放心李漢俊,就讓包惠僧回李公館一探究竟。包惠僧回憶說:
我當時是沒有經驗的人,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李漢俊家裏,走上樓梯的中間漢俊和陳公博迎出來說:“你回來幹什麼?你快走吧!巡捕房來了十餘個武裝巡捕和包打聽搜查了一番,沒有搜到什麼,很僥幸!我的寫字桌抽屜內有一份中國共產黨的綱領,一開抽屜就看見了,他們竟沒有發現,好在我還會說幾句法國話,他們也知道這是阿哥的(李書城)公館,把緊張的場麵緩和了些,最後還說了幾句客氣話走了。”漢俊還說,“你還是多繞幾個圈子再回宿舍,防著還有包打聽盯梢。”我即匆忙出來,走了幾步,叫了一輛黃包車,到三馬路買了一點零細食物,從愛多亞路繞了幾個弄堂回到漁陽裏二號。張國燾、李達、周佛海等還在那裏等著我的彙報。我把情況講了以後,大家商量了就決定明天到嘉興南湖盡一日之長來結束這個會。
因腹瀉在博文女校宿舍休息的周佛海,被悄悄進門的毛澤東驚醒。毛澤東問他這裏有沒有人來搜查過,周佛海很吃驚,這才知道出了意外。兩個人商量後,覺得應該去找李達一起想想辦法,就一起來到漁陽裏2號。
當時大家一致認為,這次法國巡捕的侵擾,雖然沒有使我們遭受損失,但是代表大會畢竟不能再在上海繼續進行。為了黨的安全,必須改變開會地點。於是,有人提出代表們轉移到杭州繼續開會。但大多數代表覺得杭州過於繁華,人多容易引人注意,到那裏並不妥當。最後,李達夫人王會悟提議,會議可以轉移到她熟悉的浙江嘉興召開。王會悟的家鄉桐鄉距離嘉興很近,她曾經在嘉興女子師範讀書。她說嘉興的南湖環境清幽,遊人不多,不易惹人注意,而且離上海也不遠,便於代表們往返。代表們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接受了她的建議。
為了縮小目標,他們決定以遊客身份作掩護,分兩批南行。第一批是王會悟與董必武、陳潭秋、毛澤東等人,乘頭班車出發。第二批由李達帶著其餘代表,乘後一趟車續行。馬林和尼克爾斯基因為是外國人,引人注目,行動不便,為減少意外,他們沒有前往嘉興。何叔衡是否去了,尚是一個待解之謎。據有的當事人回憶,何叔衡提前回長沙去了。李漢俊是李公館的主人,正受到密探們的嚴密監視,為了大家的安全,也就不去嘉興了。
陳公博帶著新婚太太李勵莊住在大東旅社,本來是可以去嘉興出席一大閉幕會的,但他為什麼沒有一起到嘉興去呢?
據陳公博回憶,那天深夜他從李公館一出來,就被守候在門口的密探盯上。他想到旅館房間裏還放著許多文件,如果不趕快銷毀免不了會帶來麻煩。為了擺脫盯梢,他要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夜間有露天電影的大世界,裝作很悠閑地逛了半天,先在地麵露天電影場看了一陣,又到屋頂的露天電影場轉了一圈,才從另一個門下樓,擺脫了跟蹤,叫車回到大東旅社。回到房間後,讓他太太關好房門,打開旅行箱,一口氣把攜帶的文件在痰盂裏全部燒毀。
受此驚嚇,陳公博和太太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大約天色發亮的時候,陳公博被一聲槍響驚醒,同時又聽見一聲慘叫。他嚇得跳起來,推門一看,走廊裏悄無一人,還以為是在做噩夢。早上9點,查房告訴他說,昨晚他住的房間隔壁發生凶殺案,一個年輕女子被人用槍殺死在床上,脖子上也有被勒的傷痕。陳公博和太太聽後非常害怕,擔心一會偵探來這裏調查,說不定會找他詢問作證,如果萬一有昨晚搜查李公館時見過他的警探,那真是說不清了,看來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