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兩個人,依然是一間寬敞的宮室,依然是手按在棉紙上那樣似乎有質感的安靜,蘭西卻覺得有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的情緒在蔓延,卷起巨大的浪頭,把她砸下無光的幽深水底。
皇帝不言不語,隻是用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望著她。蘭西卻因此感到原來害怕也是有聲音的——這種響聲逐漸放大,就像大潮來臨時那讓人聽了都腿軟的波濤聲一般,震得她耳朵一陣陣地疼痛。
她也抬著頭,和他對視。但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裏有什麼情緒。
這對視的時間不長,但她卻覺得仿佛過了很久。度日如年,原來真的是有這樣的事情。
終於,皇帝開口:“你不介意朕看看這紙條吧?”
蘭西戰戰兢兢點了頭,她還能怎麼樣呢,總不能說不給你看吧。
她眼睜睜看著皇帝伸手,捏住那紙條露出的一角,然後用力朝外拉——他的手指在顫抖,她看得到。
不管那張紙條上寫了什麼,甚至什麼都沒有寫,都不是什麼好事。雖然女兒和娘家有聯係不算什麼大罪,但若是這紙條上的話能光明正大地說,又為什麼要用這種見不得人的辦法?就算紙條上什麼都沒有寫,也難說皇帝會想出什麼來。
蘭西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從胸膛裏頭跳出來了,皇帝的動作很慢,格外讓人揪心。但終於把那根紙條扯出來了。
她登時垂下了眼睛不敢看,耳朵卻像兔子一樣支愣著細聽皇帝的動靜。可半晌之間,隻聽到皇帝疑惑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便再聽不到什麼了。
蘭西微微顫栗著抬起頭,正看到皇帝緊皺的眉頭,不由也朝著那紙條看了過去——白紙黑字,雖然被藥質掩蝕了些,卻仍能清楚辨認出那四個字:但望君安。
“這是……武瀚墨的字?”皇帝的聲音輕得像是抓不住的微風:“這話可真奇怪啊。”
不用他說,蘭西也知道哪裏“奇怪”了——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裏頭,男人怎麼會用“君”來稱呼女性呢?誠然,皇後的身份高,這樣說也沒有大錯,但對於親近的兩兄妹來說,藏在藥丸裏頭的話本來就是私密性質的,又何必用生分的“君”?若真是武瀚墨要表示對妹子的掛念,大可讓去取藥方的內侍傳話,這根本沒有絲毫不妥啊。
皇帝捏著那紙條出神地想,蘭西卻越來越覺得心虛。她想到了另一個人——武硯。
大家公子的書童伴當,多少也是要認些字的。像武氏這樣的大族,武硯能受到的教育估計也不差,更兼從小隨在嫡公子身邊,模仿自家公子的字跡,想也不是難事!再說了,以他家奴的身份,稱小姐為“君”也就說得通了。
隻是,不知道皇帝會不會懷疑到這一層……蘭西膽怯地瞄了他一眼,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初凝,你說這是誰寫的?”
“兄長啊。”蘭西心頭咯噔一下,強壓不安,飛快回答。
“是嗎……”皇帝鬆了手,那張紙條在空中打了個轉兒,落在了放丸藥的矮幾上,臉上似有笑,但口氣卻冷了:“你莫非不知道,太師府中還有別人能寫出和你兄長肖似的字?”
蘭西雖然竭力控製自己,還是忍不住現出了驚懼神色。
“說。”皇帝直逼她的眼眸,氣勢凜人:“那是誰?”
“……臣妾不知道。”蘭西的聲音很小很小。她不想說那個人的名字,雖然她知道皇帝很可能清楚此人就是武硯,但若是她自己親口說了,就意味著這一切都被坐實是武硯做的了,這對他,會是滅頂之災。
“不知道……不知道?”皇帝重複了一遍,冷笑出來,霍地站起身:“你不知道,朕可知道——那是你兄長的伴讀,武硯!一個家奴也敢肖想皇後,真是活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