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一個迷局...
蘭西回到寧致殿時,翠微已經提著宮燈在門口迎候。她快步疾行而上:“娘娘倒回來得快,但現下也來不及好好休息了,大概隻能歇個把時辰天就亮了呀!陛下不是道下半夜去換娘娘麼?怎麼去得如此晚?”
蘭西心知去那小屋的事情最好別讓人知道,翠微自然也不例外的。便道:“有些事兒,和陛下說了說才回來。讓你查的事兒怎麼樣了?”
“大半夜的,”翠微抿了抿嘴,道:“奴婢問了問,剛聽說這消息最初是撫恩殿的彩兒放出來的——隻一件事兒奇怪,撫恩殿的人知道這消息已經起碼有十天了,而咱們卻才剛剛聽說……”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手腳麻利地打疊床鋪,點起熏被香,再返身來替蘭西卸妝。可聽到她那句“起碼有十天”時,蘭西猛地睜了眼,頓時,一股混著鉛粉的水流進了她眼睛裏……眼淚汪汪地折騰了好一陣後,她才捂著兔子一樣的紅眼睛,道:“彩兒……?”
“就是說啊。”翠微伸手從她的螺髻上摘下白色花飾,道:“這丫頭也太奇怪了。當初咱們進宮的時候,她就主動要去太後那兒,奴婢初還當是太師對她另有囑咐呢。可您看,她去了太後那兒就再不同咱們來往,倒像是真跟咱們摘清了。奴婢看啊,娘娘不妨從她這兒下手查查看,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蘭西卻深深陷入了思索之中——那彩兒原本也是太師府的人,陪她進宮,原本應當是同翠微差不多地位的。可武初凝沒提到她,她來這裏也是這麼久了才聽說,證明這彩兒確實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她原本以為彩兒是太師的人,但聽翠微這麼一說,卻不禁產生了懷疑。太師會蠢到讓自己府中出去的宮女來造謠嗎?這是太怕皇帝不討厭他吧?至於彩兒對武初凝和翠微的冷淡,若是故意裝出來的,也未免造作了些……
“娘娘歇會兒吧。”翠微抽下了最後一根大簪,然後用梳子將她一頭烏發梳滑溜了:“馬上就該天亮了。”
蘭西應了,此時床褥也已熏好。她原還擔心自己心事太多怕是要失眠,可頭剛剛挨到枕頭,整個人就墜入夢中,睡得極為深甜。
等她醒來,剛一坐起,臉上掛著明顯黑眼圈的翠微便過來扯開了幔帳,道:“娘娘,陛下派福內侍來,在外頭等了好久了!”
“福……內侍?”蘭西剛剛夢到了有人給皇帝進貢了一整袋巧克力,現在她的思維都還浸泡在這若幹個月沒有吃過的美味中,好一陣兒才反應過來福泉跑來的目的。
皇帝眼睛不好看不見奏折啊!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這次要怎麼才能避免自己的筆跡在大臣們麵前丟人?
蘭西基本是帶著一張哭喪臉出現在福泉麵前的。不過這副表情在現在的宮中倒是很得宜。福泉卻沒打算理會這位皇後的不滿,他話語飛快:“娘娘請吧,陛下在寢宮裏等您。”
這話要是放在一個月前,自然是引人遐思頗為旖旎的,但現在聽來卻無異於催命。蘭西苦著一張臉跟著福泉前行,身後還跟著幾個寧致殿的宮人得把她送去皇帝那裏再返回。
這世道……
從寧致殿到皇帝寢宮的近路是經過禦花園的,蘭西一路左瞄右瞄,在確定了“摔進水裏弄感冒最多逃三天”“藏到假山背後也躲不過去”等排除項之後,她毅然盯上了觀菡台。
當然,她不是要跳高台自盡,但是隻要把手摔出什麼毛病來,能拖上個十天左右就夠了——那時候楊延之應該也把青鳳肝搞來了,等皇帝的眼睛好了,她就算逃過去了。
隊伍上了觀菡台,蘭西默默祈禱神明保佑——隻要這一次順利,她保證手好了就練字!
用鞋底中央踩中寬大石階的邊緣,蘭西一聲尖叫,整個人朝後順利摔了過去。在尾椎著地的前一刹,她的手伸到了後腰處。
但是,當她的身體還在重力的影響下往下滑了兩個石階之後,事情就變得不那麼順暢了——一聲悶悶的“哢”從她手腕處傳來,登時一層冷汗就浮上了她額頭。
等福泉和寧致殿的宮人們一擁而上把疼得眼冒金星的她弄到皇帝寢宮,再由太醫給正了骨頭上了夾板之後,蘭西已經哭都沒力氣了。她聽著太醫恭聲道:“娘娘,手腕骨頭折了,筋也扭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您……”
本宮玩大了……蘭西很想說這麼一句話,但是對上站在她身邊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皇帝的目光,實在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等太醫下去,皇帝才像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般問道:“你左手能寫字麼?”
蘭西默默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落到皇帝案頭那一堆奏折上,目測大概有二十多個。
“……真是無妄之災。”皇帝感歎了一句,突然伸手按在她小腹上:“你沒有摔到孩子吧?”
“沒有。”蘭西被驚了一跳,然後突兀地紅了臉——皇帝的眼睛是看不清東西,但並不是色盲,頓時也意思到了蘭西的尷尬糾結囧,忙收回手道:“朕唐突了。”
現在說唐突,把孩子放進來的時候你說什麼了……蘭西非常艱難地挑了挑嘴角,道:“陛下,要麼臣妾給您念折子,然後扶著您的手到可以寫字的地方,您自己批……行嗎?”
皇帝歎了口氣:“不然怎麼辦?朕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情況有異,連內侍們都趕下去了,如今也隻好這樣——幸好把地震的事情都交給太師了,不然今天至少得收到一百多個折子。”
“……地震的事情……很嚴重麼?”蘭西扶著皇帝坐回案前,然後站在他身邊,以左手捧起了第一個折子。在開始念之前,她問了這麼一句。
“還不算太嚴重……”皇帝似是隨口道來:“死人大概死了七八千,撫恤免錢糧的事情也不難辦。不過就是欽天監那幫子人太奇怪了。地震是大不吉之兆,他們該當督促朕檢點失政齋戒祭天才是,可今兒收上來的折子居然沒有一個是欽天監上的。”
蘭西難免想到了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喜的欽天監監正,不禁聯想到了那個彩兒,脫口問道:“陛下可還記得那個監正?臣妾以為他是來說地震的事兒的,但他卻一直強調宮中有人有喜。”
“記得,怎麼了?”
“現在後宮裏頭也傳開了,”蘭西盯牢皇帝的麵龐,道:“在太後過世之前,撫恩殿的彩兒就放出了風聲說臣妾有身孕,但直到昨天,寧致殿的宮人才聽說此事!”
皇帝的臉色沒有絲毫的改變,眉頭卻微微一揚,以蘭西對他的了解,這是表示他驚詫的習慣性動作。
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這樣嗎?朕知道了,念你的折子吧!”
二十多道折子,不到一個時辰就批完了。皇帝留蘭西在他這兒用了飯,漱過口之後,終於又開口道:“太後歿前,後宮裏頭別無大事了嗎?”
蘭西一怔,想了想,頗為羞愧地答道:“臣妾隻知道那個流言的事情……”
“彩兒不是跟著你們入宮的嗎?朕還記得那時候她自己要求調去撫恩殿,太後還猶豫了好一陣子……”皇帝的眉心微蹙。
“是,可是從進了宮,她就再也不和臣妾那邊通音信了。”
他盯著她,目光灼灼,許久方道:“難道有人在陷害太師?可就算朕因為這些事情惱太師,也不大可能立刻做出什麼反應來……這人的目的是什麼呢。”
蘭西不敢開口。她深知自己這尷尬的身份說什麼都不合適,便靜靜地坐著,候皇帝再說下一句話。可皇帝卻始終不開言。
當她都快坐著睡著了的時候,皇帝卻突然冒出一句來:“初凝,昨兒去那間小屋……若不告訴你那屋子裏發生過什麼,你對那裏的第一印象會是什麼?”
“……破敗。”
“沒有別的了麼?”
“……大概能猜出是個關人的地方,如果不拾起那個笸籮的話。”
“也就是說,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朕的生母就是在那裏的。”皇帝的聲音很平淡:“而且,撫恩殿的宮漏時間是錯誤的,劉尚義……是故意說那些話好讓朕聽到,然後引朕過去。”
“陛下怎麼想到這個了?”蘭西難免有些詫異。
“隻是想到一件事奇怪——倘若她與朕的生母當真關係交好,那為什麼要等二十多年才報仇?”皇帝臉上顯出莫名的笑意:“為了什麼需要等二十多年呢,難道找一個能不著痕跡殺死太後的機會就那麼困難嗎?朕倒是覺得,她選這個時候動手,要麼是因為某個時機成熟了,要麼是因為一件事逼得她不能再等了。至於朕的母親這件事,是真的或者假的都無關緊要,重點是她料到了朕一定會為此心意煩亂,暫時無法追究她,這樣她就能找到更多的理由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完美的解釋。”
“您是說,也許後宮裏最近發生的事情會是她毒殺太後的誘因?”蘭西愕然:“但臣妾有孕的事情和太後活下去……這兩樁事情並不是相悖的啊!”
“這樣推斷行得通嗎——皇後有孕了,今後“必定”生下男兒,於是現在的皇帝也差不多就可以駕崩了。皇子即位,太後臨朝,此時多一個太皇太後,事情就可以出現波折——畢竟太皇太後身家雖不顯貴也算是門閥士族,聲譽還是超然的。而事情都堆在一起發生實在讓人生疑,不妨先把太後解決了。”皇帝輕聲道:“要是這麼分析,指示殺害太後的嫌疑就指向太師。然而朕不知道,這個局是誰布的。”
“……陛下是說,也許臣妾的父親並不是這一切的主使?”蘭西一時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欣喜還是畏懼。
“他已經是國丈了,當新皇帝的外祖父也沒什麼進步。”皇帝懶懶一笑:“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做事,怎麼能不做些大事?幹脆自己做皇帝多好,但既然篡位已經要背負巨大罵名了,何必還這麼謹小慎微?男人要稱雄,有刀就夠了!想出用這種事情來引起朕對太師懷疑的人,就算是個男人,也必是長在婦人之手的孬種!隻可惜,這孬種現在是朕的人啊。”
“臣妾聽不懂……”蘭西索性放棄了。
“你慢慢想去,不著急。”皇帝擺擺手:“現在你去下個令吧,把撫恩殿那些傳播謠言的宮人全部殺掉。”
“……全部?”蘭西差點厥過去:“那麼多人呢!”
“那就看你的了。”皇帝微微一笑:“你要是能確定謠言的源頭是誰,那就隻殺一個人,要是確定不了,他們就統統得追隨太後於九泉——你要知道,宮中最不能起的就是謠言!必須堵住這幫下人的嘴!”
60、示好信號...
蘭西站在原地,有一種強烈的抗拒感一點點從胸口爬上來,扼住她的脖子讓她沒法子呼吸。
現在的撫恩殿,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她不想再去牽扯那些“表象背後的真實”,更不想麵對煽情兩句就能把她逗哭的強大的劉尚義。
而最最不想的,就是站在一堆宮人們麵前:“你們到底是誰亂說話的?你們到底是誰傳謠言的?都得死!”
這種事她真心幹不來。相比剛穿越的時候隻是以人道主義的愛心來勸諫皇帝不要多殺人,現在她倒是更有切身體會了。“死”已經具象成了蕭氏那具屍體的樣子,想起來都叫人哆嗦——說來也是她自己沒事找事,當初若是不主動去看,說不定不會留下這麼深的心理陰影。
“陛下。”她低低地叫了一聲:“臣妾……臣妾不敢殺人。”
“又沒讓你親手殺人……”皇帝詫異道:“朕都說了,你若能查出是誰放的話,那麼別人大可以不殺,教訓一頓放逐出宮就是了。”
“臣妾怕把這個也辦砸,殺錯了人,還鏟不掉禍根……”蘭西老實交代了。自從劉尚義成功地把她和皇帝都忽悠了一把,她對自己的分析判斷能力的信心就下降了不少。是的,她是能看出一些事情有蹊蹺,但並不代表她專修過刑偵專業。麵對一層層像竹筐一樣編起來的心機,她還真有強大的無力感。
“那就都殺掉。”皇帝似乎有點兒不耐煩了,道:“這有什麼好問的?你不敢的話朕來——福泉!”
這一嗓子吆喝之後,福泉立刻從隔間外頭跑了進來,恭聲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撫恩殿,賜死所有說皇後有喜了的宮人內侍。”皇帝眼皮都不抬一下:“那個……那個劉尚義,讓她出宮回娘家吧。”
蘭西心知皇帝對劉尚義網開一麵大概也隻是因為她可能真和他生母有些牽連,但對此又頗感懷疑,所以幹脆放她出宮一了百了。但撫恩殿的人大概都傳過這條消息了,這一下,殺人也殺得太多了些——再說這消息還是她告訴皇帝的,現在想來真是頗為後悔。
“陛下,能不能……網開一麵?”她艱澀地開口:“臣妾……”
皇帝瞭了她一眼:“不。”
他的回答足夠簡單,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半分猶豫。這是他在表明立場吧,在捍衛皇家的麵子這一點上,他不給任何人轉圜的餘地。撫恩殿幾十個宮人的命,在“天威”麵前,不過是再輕也沒有的砝碼了。
福泉也不多話。他應了一聲,退出大殿。隨著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蘭西知道,這是皇帝第一次徹徹底底駁了她的麵子,心情頓時沉重下來。
皇帝似是也覺察到了她異常的情緒,靜默片刻後,突然開口道:“初凝,你別太看重這些。朕知你心好,不忍心殺人,但有時,有些人的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你懂麼?”
蘭西情緒低沉地點了點頭。代價這種東西和交易相伴而生,交易什麼時代都有,但一筆交易值不值得的衡量方法就大有商榷了。幾十條人命和某個人的麵子,放在這個地方來比較,自然是那個人的麵子重要,但要是放在現代,此人一定被千夫所指,會被從搜狐罵到鳳凰。
很抱歉,她的三觀就是在那個認同人人平等人命關天的年代裏養成的。想快速調換到“老娘是皇後,想殺誰就殺誰”的頻道,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她的老公,就是麵前這位,他絕對是崇尚一刀解決問題的主兒。就算他現在了解了二十年前底層宮人的不易和生了孩子都保不住的悲酸,也不代表他能體察民情到關懷體諒現在的每一個宮人。
他眼裏,那些宮人依然隻是可以一把揪一片的野草吧。
“別不高興啦。”皇帝卻笑了,走過來輕輕捏捏她的臉:“從這一點上看,你還真不如武初融。”
“……?!”蘭西頓了一秒,猛然抬頭:“什麼?!”
他怎麼會了解武初融的……那不是楊延之的媳婦麼?當著老婆的麵誇大姨子,這種事放到什麼時代都不可原諒吧。
“是啊。”皇帝應該感激他那現在什麼都看不清的眼睛,很明顯,他沒注意到皇後瞬間黑了的臉:“人家敢親手殺人,性子倒也算得上果敢,你們這一娘胎裏出來的姐妹,性子怎麼差得這麼大?”
蘭西不敢問武初融什麼時候親手殺過人了,怕露了餡。但又不甘心這麼被比下去,便低了聲音道:“姐姐嫁給了楊將軍嘛。”
皇帝一怔,隨即展顏笑道:“也是,若換了個敢親手殺人的皇後在這兒,朕估計也會寢食難安的。”
……欺負我屬包子麼,可是我確實不敢殺人……蘭西苦悶地暗歎一聲。人道入鄉隨俗,讓她在這兒勉強接受一下三妻四妾,她還能強忍不適挺過去,畢竟妻妾製度導致正妻想怎麼整小妾就怎麼整,皇帝現在又沒什麼後宮可言,文氏始終都不怎麼受寵,一個月到頭也頂多能伺候上皇帝一晚上的,她現在過的基本算得上是一夫一妻的生活。但要她草菅人命,還是會有巨大的良心包袱的。
就算是現在這種情況,她想攔皇帝沒攔下來,她也依然會覺得對不起那些宮人的——如果當時她跪下了呢,如果她喝令福泉不許去呢?好吧,如果她這麼幹了,撫恩殿的人能不能救下來不一定,但她肯定會被皇帝收拾掉的。他畢竟不是還珠格格裏頭的乾隆,被女人幾句“這可都是因為愛皇阿瑪啊”說說就轉怒為喜了——再說現在和他說皇阿瑪他肯定聽不懂,要是叫父皇,估計也隻會得到一句“哪兒來的騙子”……
“但說起來……你們幾個可都不像是武太師親生的。”皇帝悠悠道:“你看,武太師是個精明又果決的人,武瀚墨卻是個……怎麼說呢,情種?反正除了那個跟你姐姐一同去朔方的姑娘之外,他對誰都是可以毫不關注的。你姐姐還算好,你也是……唉,其實朕也不知道幹嘛和你說這個。”
蘭西苦著一張臉,道:“陛下想是對臣妾失望得很……”
“啊,這倒是沒有。”似乎是因為解決掉了在宮裏頭亂說話的人,皇帝的心情有了一定的放晴,竟開起了玩笑:“若是個個都厲害,讓朕可怎麼辦,是不是?不過這次你姐姐要回來,你也得回府一次……朕倒是憂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