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過雨的清晨,世界明亮而坦蕩。有纖細的去遊弋在天邊,仿佛沙灘上的海水微藍。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暗夜裏恢複了生機。不過義烏城裏的偷兒們大多垂頭喪氣,這種時候,人們都窩在家裏幹活,隻有幾個學生慢慢從網吧裏踱出來,看上去像裹著風衣的寒鴉,清晨是小城市繁華的尾巴。
何小東就靠著公交車假寐,說假寐是因為這跟狗聞著晚飯會醒過來差不多,何小東聽到公共汽車來也有反應。小東今年初三,正趕上偉大的應試教育一統江湖,更巧的是小東小時候很神奇,抓周時抓了書,別人說,小朋友你碗下麵有個洞!他那時候沒把碗翻過來。加上點東方式玄機,從此成了老女人小媳婦嘴裏的話引子一其實小孩抓書最不靠譜,抓糖的倒是嗅覺方麵的天才——然後名聲早傳出去了,小東成了一株稀罕的植物,早晚供人玩賞,除了努力地開花結果,之外也無事可做。等了一會兒,晃晃悠悠開來一輛車,小東一看沒零錢,就在投幣口撕了半張兩元。他做完這事瞟見趙莉娜也在車上,不禁心生警惕和懊悔,忙往口袋裏去打撈另半張殘骸,不料下麵的人拚命往上擠,小東沒的補救,隻好悻悻地往車裏頭走,趙莉娜手裏拿了油條,吃的正歡,似乎沒注意到何小東,小東快走了幾步,總算撲到最後排的位子上去。那趙莉娜的家境一般,此時微蹙眉毛看著窗外.她常看古劇,學會了一手徐福糊弄秦世皇的功夫,在學校裏吹的天昏地暗,名下不動產比恒河裏的沙子還多。她見了何小東心裏歎倒楣,原先吃油條的姿勢改成鑒賞古董,仿佛是有錢人吃粗糧,有種喜歡又不屑的神氣,也就一會功夫,車子顫顫悠悠發動了,有個胖女人,穿件明黃紗子汗衫,她手裏的小孩專門去踩何小東的腳,小東本能的往邊上挪,沒想到小孩踩的更歡,小東憤然抬頭怒視,不料一陣怪味飄過,熏得人頭昏腦漲,他這才發現小孩是在掙紮。但胖女人的兩隻手像螃蟹腿,整個人像隻水母,牢牢抓著他,小孩簡直成了古代傳說裏的半隻山鬼,好一副捉妖圖。此時汽車上的人群騷動起來,大概是怪司機轉彎太猛,皮鞋未免遭殃。小東看清那小孩穿著土黃色格子襯衫,臉也是晦暗的黃色,塌鼻子大眼睛,眼睛像是沒有魚的金魚缸,這種迷茫的眼神神似非主流,那小孩眼看沒人搭理自己,不禁哇哇地哭起來,孩子的母親經驗不足,一個勁的搖孩子,何小東平生最討厭別人唱走調歌,如同四麵八方的濁氣向自己壓迫過來,便對婦女說道,“阿姨,小弟弟踩了我好幾腳!”女人連忙道歉,小孩不懂事,請多多見諒。小東心想今天算是倒楣,怎麼會遇到這麼個龐大的汙染源,小孩子哭了一會兒接著掙紮,有點愚公移山的精神,邊上人盯著他,後來索性閉了眼睛,胖女人作出尷尬的訕笑,也閉上眼,邊去偷瞄乘客,有個賣水果的老頭咧開嘴笑起來。汽車開的慢而晃,眾人坐在車上,厭倦的打哈欠。
不久後司機和乘客發生了爭執,原因是乘客要求開空調,司機不肯,女乘客忿忿說“你這樣搞大家多難受啊,也沒見過這麼坐的公交車”不料司機頂回來一句,要開空調就去坐出租車。公交司機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穿著死灰色的工作服。大學裏的理想是一條指數線,他一夢四年,乍然跌到現實的穀底,不禁有諸多怨恨。車裏站著的人手足相抵,恨司機走狗,女乘客又道:“其實大家都想開空調的,車裏人這麼多,空氣肯定很悶,對不對?”司機冷笑道:“誰熱了,誰悶了就說,不是半天就你在說啊。”其他人默不作聲,主要是怕司機來個神仙一腳,把車停了,老板那兒交待不過去。
世上的事總算不清楚,公交車裏一陣氣悶的安靜,趙莉娜吃完了鑒賞半天的藝術品,車子就到了學校。那胖女人一路上側頭跟小孩說話,小東覺得她是在趁機聞腋下!好比所有病人都會不斷關注自己的病情,盡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能自己治好自己。胖女人也受不了那味道,但她心懷僥幸,從包裏拿出幾個桔子,邊吃桔子邊暗暗擠碎桔子皮,好教氣味混起來,何小東最後看一眼那哭的奄奄一息的小孩,匆忙下了車。
學校叫做城南中學,叫人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所幸的是學校果然對的起大多數人的聯想,破和舊兼而有之,隻是門麵裝點的很好,又不知是哪一屆哪一局長的墨寶懸著,讓路過考察的教育家們肅然起敬。
何小或走進教室時,天已經很亮,灰白的晨光像鴿子撲落在足球場的草坪上,據說那些是澳大利亞引進的牛毛草,生命力牛的一逼。他先把昨天的作業交了,然後開始和宋以新聊天。聊了一會,班長就過來了。說:“不準談天,今天學生會突檢”。
此時時間尚早,大概六點半,屬於學校無中生有變出來的,早自修前邊的早自習,就著稀稀落落的晨讀,教室裏的九盞日光燈全開起來,強光讓人不適應,何小東和宋以新坐在中間一排,位子是按成績來坐的,兩人不為雞首,也不為牛後,宋以新比劃說:“這學生會真討厭,跟個幽靈一樣,好個人渣會。”小東也覺得學生會討厭,但這是基於他看不慣學生會身上的官兒氣,譬如野狗拴上了鏈子,就成了希臘神話裏的刻爾柏洛斯。
宋以新長的高大,不過從沒有怒發衝冠的時候,不是脾氣好,實在是因為沒脾氣,他最大的優勢是那身骨架的震攝力,城南中學的藍球架多,也用不著。宋以新前麵的人叫趙原賢,轉過來看著他們笑道:“聽過初二十三班一個美女,叫凡雲煙,怎麼樣?”
後排一個男生笑道:“什麼怎麼樣”?
“去看看咯.”
宋以新想了一下然後問:“怎麼這麼像武俠小說裏的名字?”
趙原賢看了一眼宋以新:“那你去不去啊?”“看看又沒什麼意思,又不會多長一塊肉。”
宋以新說完小東就想笑,他一下就想到“王顧左右而言他”這個剛學的典故,語言老師趙林不怎麼拖堂,上完課學生們呼嘯著衝出去,那是初二時候的最後一節語文課,胖子趙林用小眼睛盯著窗外的雪景,道:“冬天到了,春還會遠嗎?”這句話讓教室裏所有的人為之一振,心想語文老師真了不起,還是一詩人,當然這種崇拜沒有維持多久,回去一聊連奶奶都說這是一個醜陋的剽竊。初三十班裏有個韓國妹,叫樸恩珠,此人在學校裏有超然的地位,因為在校外藉生量是學校考核的一個指標,可比舊租界裏的洋老爺,早上的時候樸恩珠一直拿韓元跟學生換人民幣,比率是一比一。趙莉娜早看不慣這人跟男生親近的模樣,她心中的友誼是發於心而止於禮,再有發展必然是男生苦苦追求,女生方才能和對方正式交往,如純情電影裏的愛情故事,不過男生們體會不到趙莉娜曲折隱秘的心思,不曉得曲徑通幽的道理,倒是跟樸恩珠打打鬧鬧,走的很近。
樸恩株穿件月白蔥花的小T恤,配亞麻色深綠的牛仔褲,她中文說的很流利,臉上特有一種早熟的青黃的芬芳,跟中國學生換錢幣的時候,她總似笑非笑的仰起腦袋,這至於她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班主任終於來了,宋以新長長籲出一口氣,這口氣綿長無比好比期待化成了現實的艱難,大多數人討厭早自習,然而在這無聊的等待中又希望老師快點來,好結束這不著邊際的等待,班主任陳文華看著下麵道:“認真點,中考也就百來天了,說罷指指黑板邊上那份四勒水廠商(考試前吃的神奇藥,作者注)送的掛曆。何小東看那初升的太陽慢慢脫出去層,爬上信息樓白色的尖塔,而校園壁上的爬山虎青鬱蔥榮,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不過他腦子裏所謂的自由也朦朦朧朧像是早上剛做的豆腐,放不上台麵。陳文華又道:“我這麼大清早起來,你們起的早點,也不虧,是不是?黃崗的學生比你們起的還早,沒時間哪有好成績,強將手下無弱兵—我朋友的兒子就是我手底下出去的,現在可好,成了義烏市第一個博客!”
“老師,博客是什麼東西?”台下一帶眼鏡男生問。
“就是和博士差不多的東西”。
“哇,真厲害!”眼鏡男生作恍然大悟狀,邊上的人紛紛佩服地看著他,仿佛他是第二個博客。
陳文華用用小棒指指日曆說:“這掛曆是四勒水廠商送的,每頁上寫了一句名人名言,過一天撕一張,就是中考倒計時。”
越原賢不知所謂的晃了晃腦袋,似乎那是菜市場地上的爛菜葉子。陳道:“今天和大家說個事,為了獎勵學習有進步的同學,同時讓那些學習不夠用功的同學有所注意,說罷掃了他們一眼,從現在開始,以初二的期末成績為準,進步的同學有所獎勵,退步的得交點錢,這錢放到班會費裏,由生活委員經手——當然學校不允許學生交學費以外的錢,但這是正當收費——不同意的同學有意見可以舉手。”陳文華微笑著注視台下一片寧靜。“老師!”一個男生問,能不能多交點,畢業時弄個畢業party。所有人都樂了,許多人扭頭去看那男生的臉,陳文華說:“當然可以,不過現在可要努力。”
上課時趙原賢專門去逗林恩珠,拿紙團去瞄她的發卡,韓國女孩生氣起來會“牙”“牙”地叫,也許她不理解這是友好鄰邦裏初中生常用的手法,意思是示好,覺得受了汙辱,便揚起拳頭示威。趙原賢嚇了一跳,心想難怪《野蠻女友》這麼紅,也許道出了韓國的普遍國情?政治教師默默在台上講課,老的就像英國的大本鍾,高大而遲鈍,這說明政治這門課確實是什麼人都能講,隻要有覺悟。政治老師轉頭看下去,趙莉娜那塊在剪手指甲兼咬耳朵說悄悄話,邊上最了不得,友好鄰邦裏的女學生竟然在威嚇中國學生,政治老頭想了下對外國策,轉過頭去,繼續寫板書。
在之前的時候,趙原賢送過樸恩珠德芙巧克力,但她吃過就忘了,在以後的日子裏,趙原賢會送她吃義烏紅糖,但這些還未發生,在得到男人的心必須通過胃後麵,章鴻銘加了一句下流話來形容一切女人,但相反的是,幾乎所有青春期女孩都可以靠幻想活著。此刻樸恩珠作為一個女人,終於無師自通的想到“這個人是喜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