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無邊風月
【許地山】
如《客途秋恨》,傳誦到現在還是不衰
許地山(1894—1941),名讚堃,字地山,筆名落華生,籍貫廣東揭陽,生於台灣。中國現代著名作家和學者。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牛津大學,曾任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任教授。主要著作有《空山靈雨》《道教史》和《印度文學》等。
詩歌是表現情感的文字,所以他的語風越庸俗越能使大多數的人受感動。現在的新詩運動,守舊或固執的人皆期以為不可,不曾想到這種運動不是近年才發作的。一說起詩,大家都推到唐朝。但唐朝的詩也不盡是貴族的或古典的。單說不避庸俗一節,自劉禹錫的《竹枝新詞》寫出來,不久就盛行通國,在詩史上也不能埋沒他的位置。白詩的風格滿有民眾的色彩,也可以說是革盛唐以前諸體詩的命。竹枝詞不能占很大的勢力,不是因為他不能感動人,也不是不容易流行,乃是受科舉製度的束縛。但這種體裁,一經發表,各處俚俗的詩歌有些就因此美化了。
我溜到一個地方,必要打聽那裏的歌謠或民眾的文學;在廣東住得最久,對於那省的詩歌很有特別的興趣,所以要把個人以為最好的那一種介紹出來。廣東的民眾詩歌的種類很多,如南音、龍舟歌、粵謳、山歌等,都是很通行的。這些歌全用本地方言寫成,各有他的特
別性質;現在單要說的,就是粵謳。
沒說粵謳以前,我先略略介紹粵謳的創作者。粵謳不是很古的骨董,是近百年來招子庸創作的。招子庸的生平無從稽考;所知的,是他的別號叫明珊,在清道光年間曾做過山東青州府知府。他的第一本創作,冠名《粵謳》,在道光八年(1828)出版於廣州西關澄天閣,內容共計一百二十餘首。後來寫這類韻文的人越來越多,《粵謳》便成了一種公名;甚或將書內第一篇《解心事》來做招子庸所做那本的名字——叫《招子庸解心事》。
東方的創作者愛用外號,不願把自己的真名寫出來,有時竟不署名;所以名作多而名作家的事跡少。若是現在到廣州所(屬)各縣走一走,我們必要理解無論是誰,少有不會唱一兩支粵謳的。他們所唱的未必盡出於招子庸手筆;但從實質看來,可以說這是他用本地方言把他的詩思表現出來的結果。
招子庸創作粵謳的動機在哪裏呢?講到這層,或者可以在書中找出一點他的行略。相傳他要上北京會試的時候,在廣州珠江上和一個妓女秋喜認識。彼此互相羨慕,大有白頭偕老的思想。
無奈子庸趕著要起程,意思要等會試以後才回來娶她。秋喜欠人些少錢債,在兩三個月中間從不曾向子庸提過;子庸一去,債主隨來,她被迫不過,便跳入珠江溺死了。子庸回
來,查知這事,就非常傷悼,於是作《吊秋喜》來表他的傷感。在粵謳裏這是他的“處女作”。
招子庸是一個富於悲感的詩人,自從受了這場戟刺以後,對於青樓生活便起了無量悲心;所以《粵謳》裏頭十之八九是描寫妓女的可憐生活的。描寫戀愛的詩、文、小說、歌曲等,大約有兩種傾向:第一,是描寫肉欲,或受性欲束縛的;第二,是描寫幽情,或顯示同情感動的。子庸的《粵謳》是屬於第二種;我們一讀他的弁言就知道。他的弁言隻有兩句,是:“越謳篤摯,履道士願樂欲聞。請以此一卷書,普度世間一切沉迷欲海者。”
粵謳描寫的方法,和東方各種詩歌差不多;都是借自然現象來動起等等人事的情感,並且多用象征的描寫法。塞西爾·克萊門蒂(Cecil Clementi)於1904年將《粵謳》譯成英文;在他的譯本的緒言中說過:東方的詩從沒有像希拉詩所用的擬人法。拿戀愛這事來說,在西方便要把他描成一個有翼的孩子,執著弓箭向那色男色女的心發射;或一個頑皮女孩,禦者、蕩人,奪來的孩子,酒保、賭徒等;但在中國,這種物質的擬人法是找不著的。中國的心思多是玄學,或理想的,所以詩人著力的地方,在象征化愛者,而不在愛的情感(Love-se)。從這一點看來
,粵謳的性質屬希伯來的(Hebraic)多,而屬希拉的(Hellenic)少。我們將《粵謳》來和《雅歌》(《舊約》第二十二卷;許地山新譯本見《生命》第二卷第四、五冊)比照一下,就知道二者所用象征很多相同的地方。
到這裏,我們就要討論一點《粵謳》的體裁了。在詩裏,有興體(或抒情體)、賦體(或敘事體)、散體(或散文體)等等分別,在歌裏也是如此。《粵謳》的體裁多偏於興體;他的章法是極其自由、極其流動的。平仄的限製,在粵謳裏,可以說是沒有。至於用韻一層,也不嚴格;通常以詞韻為準,但俗語俗字有順音的,也可以押上。押韻的方法多是一句平韻,一句仄韻;或兩句仄間一句平。但這都不是一定的格式,隻是隨人的喜歡而已。用典不怕俗,凡眾人知道的街談巷語,或小說、傳言都可以用。在每一首末了,常有感歎詞“唉”“罷咯”“呀”或代名詞呼格“君呀”“郎呀”等等字眼。有“唉”“呀”的句通常在全篇中是最短的句,而最末了那句是全篇最長的句。這個特性,因為《粵謳》是要來唱的緣故;唱到“唉”“呀”“罷咯”等字句,就是給人一個曲終的暗示。唱《粵謳》俱用琵琶和著,但廣東人精於琵琶的很少,所以各牌的調子都沒有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