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勉之:隻有“飲茶”或“歎茶”是通行的(2 / 2)

隻有“飲茶”或“歎茶”是通行的,在廣州。

每天這樣的歎法約有三次:早茶、午茶及夜茶是也。茶話開首之先,第一要留意的內行手續是洗茶杯,此雖窮鄉僻壤的廣州內地,亦多知之。無論茶館裏的陳設及用品是怎樣地清潔或汙穢,照例茶客要洗一洗茶杯,不洗固然也沒有什麼稀奇和大不了,不過有時會給人驚訝到你的火速的舉動,太急進了一些,並不曾受過藝術的洗練罷了。成了例的,夥計衝茶之外,另給你一杯白開水,就是這樣的用處;倘沒有,可以立刻問他們要來,好讓他們知道你是內行或藝術家。

茶是衝在茶盅裏了。

茶盅多有蓋,不比茶杯的露天露地,又不比茶壺的嘴巴翹然突兀而旁出,亦不比茶碗的闊口大麵。荷包

裏有時,又舍得多花幾個子兒,則漂亮的江西瓷器茶盅下麵又加了一個白銅或銀的茶盞以墊之。上蓋下盞,那麼茶盅就亭亭玉立於雲石麵的酸枝——紅木,貴重的紅木——桌上了,把茶杯裏的白開水灌到茶盅裏,隨後以手指捏緊茶杯的口邊團團地在盅蓋裏轉動幾次,動作要妥當而安詳,慢是沒相幹的,這就算是洗法。洗好了便把盅蓋的白開水隨地倒了,有痰盂亦不妨倒在痰盂裏;但不倒也不妨的,因為痰也可以不向盂中吐的,何況洗過茶杯的白開水!

陶陶居茶樓攝於1920年代

茶杯洗淨,瀺水等都吐過幾口,茶也開始歎一兩口;生切或熟煙或煙杆兒亦可以應時而抽了。茶話幾句,有女招待的和她們也搭訕搭訕——廣州近來已不用女招待了,但在香港還是可以一親芳澤的——點心隨後一批批地送過來,任你選擇,質量要精,名目也要新穎,分量少些不妨事,否則不切“點心”二字的實在性,卻是“點肚”或“點胃”了。有兩句廣州流行的俗語,很可以為這生活的藝術的原則的:“少食多滋味,多食無回味。”這不啻是點心的宣傳大綱提要了。另又有一句是:“食野食味道(野=東西),睇戲睇全套。”這是叫人吃食不必像牛嚼牡丹似的意思。根據了這一條原則,那麼,無論吃大菜或點心,多側重於滋味,卻不在乎食前

方丈般的數量和風卷殘雲般速度也。吃喝的態度既要如是其優遊安定,坐個把鍾頭的破費亦不過兩三毫錢,有連請客也在內了,一天幾頓,不是大請客的喝法,也花不了多少的,不過無論如何,食費總占了個人入息的一大部分了。

依照生存競爭的道理來說,在這旋渦之內,凡不以滋味為重的食品,自遭“除掉”,而不會弄有味道東西的廚子,也在“天擇”之列了。要創造或保存著本號食品的聲譽,第一要請廚師,第二要請名副其實的易牙再世似的好廚師。一個好廚師在廣州的月薪約可得兩三百元,另外還可以兼差。他的工作不用動手,不過嚐嚐味兒,教教方法,使中廚師小廚師們有所遵循,以資鑒定而免出醜罷了。他的生活,較之時下會掉槍花的博士教授們冠冕堂皇得多呢,也許。廚師的生存競爭既以滋味為馬首是瞻,點心和食品的一切藝術上的創作就天花亂墜般地層出不窮了。“食在廣州”的口頭禪由是畢竟名不虛傳了。

抽、吃、喝的中間兒,用得著牙簽去刺刺,吃後仍然似刺而非刺地含在嘴巴裏,直到無意中才放棄過去。臨了,向例有檳榔以殿其後,因此賞給夥計們的小錢,亦名曰檳水。近來或者因為某種空氣緊張的緣故,革新得很快,檳榔已不如北京的豆蔻通行了,夥計也不向客人討小錢,不過檳水例多加一就

算了事。

在較大的茶樓裏,還有“女伶度曲”以供茶客的品評,從前是瞽姬的,於一口一口地吃喝風度之上再加以鑼鼓的喧鬧,管弦的嘔啞,歌聲的嘹亮,奇形怪狀的形形色色,不禁令看官們有悠然神往的趨勢了。

品茗,原是古雅地喝茶的變名,比飲茶又要美化一些了,像咱們廣州般的品法,這茗大約不至於虛負了!一口一口地喝,一啖一啖地吐,一股一股地抽,一點一點地嚼,廣州人的風味真是雅致!

春意早已闌珊了,想起南方的景況,也還是一樣的安閑,不禁神往了。現在計起,倒數到從前,總算南海之濱是幸福的地方啊!有人造反,卻仍然保存著安閑,這種幸福不令人留戀,還有什麼足以令人留戀啊?哈哈哈!

(《貢獻》一九二八年第三卷第三期,原題《廣州的抽、喝、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