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出國之前(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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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之前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領風騷數百年。

——趙翼《甌北詩鈔》

一九四六年,全國舉行了抗戰勝利後的第一次出國留學考試。勝利前一年也舉行過一次,但限大學畢業兩年以後,才能報名參加。於是抗戰七年來的聯大精英,紛紛準備應試。結果理學院的狀元是楊振寧,工學院的狀元是張燮,但文學院外文係的狀元出人意外,不是聯大的老助教,而是浙江大學新畢業的裘克安。他在這萬米競賽的第一圈,超過了其他選手,奪得了第一塊金牌。五十年代,他在外交部任翻譯處處長。後來,他參加了我主編的《唐詩三百首》英譯。我們之間還有過一場辯論,那是關於如何翻譯李白《送友人》的,原詩如下: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從茲去,蕭蕭班馬鳴。

裘克安說:此詩據推測是七三二年秋天在河南南陽送別崔宗之所作。南陽東邊離城三裏有清水環流,為一城之勝,俗稱白水,今名白河,所以“繞東城”是繞於城之東,並非如許譯的“東城”。

我說:“你談的是科學派的譯文,重的是真;我談的是藝術派的譯文,重的是美。首先,這首詩是不是李白在南陽‘送別崔宗之所作’?如果是,為什麼詩題不是《送崔宗之》,而是《送友人》?至少可以得出結論:李

白把‘一般的普遍的人之情意’,看得重於‘本詩中特定的送友人情境’,因此,譯文就不必拘泥於‘繞東城’是不是‘繞於城之東’,而更應該表達‘青山’對‘白水’,‘北郭’對‘東城’的對仗美了。而從美的觀點看來,你譯的‘青山’沒用冠詞,隻有兩個音節;‘白水’用了冠詞卻有四個音節,這就顯得前輕後重,失去了原詩的平衡感。‘橫’字你譯成‘range’,這是一個地理學上的常用詞,讀來有如念地理教科書;我卻用了‘bar’,更加形象具體,而且可以聯想起英國詩人濟慈《秋頌》中的名句。兩種譯文,哪種有詩意呢?‘繞’字你譯成‘curve’,又是一個幾何學上的常用詞,讀來有如在做數學習題;我卻用了‘gird’,可以使人聯想到‘一衣帶水’。相形之下,恐怕可以說是‘真’不如‘美’吧!”

他說:“‘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這兩句詩的妙處,在於除了在本詩中特定的送友人情境之外,還可以超脫而升華為一般的、普遍的人之情意。”他認為我譯成“你像浮雲一般飄浮而去,我的心如西沉紅日一樣下沉”,譯得不信實。

我引用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提出的“宣示義”和“啟示義”說:“宣示義,一是一,二是二,沒有半點含糊;啟示義,詩人自己未必十分明

確,讀者的理解未必完全相同。”但“一首詩藝術上的優劣,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啟示義的有無。一個讀者欣賞水平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也取決於對啟示義的體會能力。”我接著說:“‘浮雲遊子意’的啟示義非常豐富,可以使人浮想聯翩。如‘遊子’會使人聯想到‘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意’字會使人想起‘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你把‘遊子’譯成‘行人’,把‘意’譯成非常散文化的‘feeling’,這都隻傳達了原文的‘宣示義’,不能引起讀者聯想,隻能使人產生疑問;不能打動讀者的感情,隻能引起人的思索;破壞了李白借景寫情的手法,而用科學的說理方法來代替,讀來有如第三者在冷眼旁觀友人分別,體會不到惜別之情。‘落日故人情’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你所謂的‘信實’,隻是忠於原文的‘宣示義’,而不忠於原詩的‘啟示義’。再看我的譯文,把‘遊子’譯成‘你’字,雖然不如你譯得‘形似’,但卻令人感到親切。換句話說,你譯的是‘詞’,我傳的是‘情’。又如‘蕭蕭班馬鳴’,會使人聯想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名句來。我用兩個‘再見’來譯‘蕭蕭’,從微觀的角度來看,也許又和原文有點出入;但從宏觀的角度看來,卻傳達了詩人的離情別意。”

戰勝利前後,還舉行過小型的出國留學考試,那是英國和美國文化協會主辦的。結果選派到英國去的是楊周翰,到美國去的是李賦寧(文學院)和王浩(理學院)。這就是說,在外文係萬米競賽的第二圈,楊周翰和李賦寧脫穎而出了。楊周翰後來當選為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副主席,他還參與了《唐詩三百首》的英譯,在《當代文學翻譯百家談》中說:“翻譯詩歌幾乎不可能‘信’……一種語言中的某個詞往往不能同另一種語言中的某個詞完全吻合。這種現象在詩歌裏尤為突出。”談到“神似”,他說:“神跟形是分不開的,無形何來神?原作既是那個形,才有那種神,譯作的形已走了樣(必須走樣),神也跟著走樣,何來神似?不如老老實實說是再創造。文學翻譯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在‘不可能’和‘必須為’之間討生活。最上乘隻能近似。”他否定“神似”,卻承認“近似”,可見他的“近似”隻指“形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