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是研究法國語言、文學的必修課。一九四六年開課的是亞讚斯基教授,他講課時注重分析書中人物的性格特點。一九四七年開課的是布魯諾教授,他是
法國著名的語言學家,講課時對福樓拜用詞造句的藝術作了精辟的分析。一九四八年開課的是莫羅教授,他是巴黎大學最受學生歡迎的文學教授,也是譯者學位論文的指導教師。他講課時深入淺出,注重分析《包法利夫人》的篇章結構,指出福樓拜善用對比的手法,例如第一部寫了艾瑪的結婚行列,第三部又寫她的出殯行列;第一部實寫了舞會上的子爵,第三部又虛寫教堂前的子爵;這樣前後呼應,使人今昔對比,感慨係之,收到了強烈的藝術效果。
開巴爾紮克課的教授是杜麗夫人,重點講解《人生的開始》。巴爾紮克說:這是他“王冠上的珍珠”;杜麗夫人說:書中打腫臉充胖子的人物寫得絕妙,如奧斯卡和管家婆,試讀我的譯文:
奧斯卡羨慕喬治深灰色的緊身褲,帶有胸飾的卡腰上衣,簡直覺得他是一個傳奇式的陌生人物,生來高人一等,所以盛氣淩人,就像一個醜媳婦見到一個美人兒,總會怪她鋒芒外露一樣。……奧斯卡已經到了青春時期的最後階段,到了這個年齡,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使他喜不自勝或者悲不可言;他寧願咬緊牙關吃苦,也不願意衣服穿得給人恥笑;他愛說大話,越是雞毛蒜皮般的小事,越要吹得天花亂墜。……一個十九歲的孩子,看到一個二十二歲的闊綽青年,怎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社會上哪個階層的人沒有這種眼睛向上看的小毛病?(中譯本四五至四七頁)
畫師對漂亮的總管太太說起話來以東道主自居的口氣,心裏開始起了反感;但是他和學徒都在等著看一個泄漏天機的姿勢,等著聽一句暴露本來麵目的語言,就是那種狗嘴裏裝象牙似的不倫不類的字眼。他們頭一眼就看見了總管太太的粗手大腳,原來她是個農家姑娘出身;然後,她一不小心又漏出了一兩句女仆的口頭禪,用字造句,和高雅的服裝不太相稱,於是畫師和他的學徒馬上抓住了狐狸的尾巴。(中譯本一一七頁)
開雨果課程的是莫羅教授,重點講解《曆代傳說》詩集;但是我卻認為《靜觀集》中一首小詩最能代表雨果的進步思想,並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把它譯成中文,這是我翻譯的第一首法文詩:
泉水從岩石上一滴滴
落入怒濤洶湧的海裏。
掌管生死的海洋說:“你
來幹嗎?這樣哭哭啼啼!”
“我的風暴使人害怕,
我的盡頭就是天涯。
難道我還需要你嗎?
小鬼,我是這樣廣大!……”
泉水對苦海深淵說道:
“我無聲無息,不求榮耀,
我給你的,正是你缺少
的一滴淡水,人的飲料!”
最能代表雨果散文風格的,是他的長篇小說《笑麵人》中的一段演說詞:
我出身貴族,但屬於平民。我身在享樂的人中間,心在受苦的人一起。…
…貧窮,我在其中長大;冬天,我在那裏哆嗦;饑餓,我嚐過;輕視,我受過;可怕的瘟病,我得過;羞辱的苦水,我喝過。
比較一下這段演說詞和巴爾紮克的人物描寫,就可以看出法國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風格的不同了。
雨果不但是法國的桂冠詩人、小說大師,而且是浪漫主義戲劇的主帥。我在《雨果戲劇選》的《譯後記》中引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作品“既是戲劇,又是史詩;既形象生動,又詩意盎然;既是現實主義的,又是理想主義的;既逼真,又壯麗;他把司各特和荷馬融為一體了”。因此,我把雨果比作世界文壇上的十項全能冠軍,把“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但丁比作跳高名將,“排空馭氣奔如電”的莎士比亞比作短跑金牌,“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托爾斯泰比作長跑金獎,“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歌德則是五項全能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