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逝水餘波
《文彙讀書周報》一九九六年一二月摘要發表了兩章《追憶逝水年華》,現在全書已由北京三聯出版,但在出書前一兩年,書中提到的王浩、周玨良、許國璋、吳景榮、王佐良幾位學長,又都隨“逝水年華”而去,加入了古人的行列。因此,對健在的師友或他們的子女,我就趕快把書送去,並且加上幾句題詞,作為紀念。
馮友蘭先生的女公子宗璞去香港中文大學講學,談到馮先生《新原人》中的四種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舉了《追憶》中聯大學生對境界的討論為例。我在獻詞中就寫道:
幸從馮師早聞道,樂得劫餘逍遙遊。
所謂聞道,首先是指這四種境界。簡單說來,自然境界指不自覺的精神狀態,功利境界指為私的狀態,道德境界指為公的狀態,而天地境界則指純理性的精神狀態。聯係到翻譯上來說,翻譯而不理解,逐字硬譯是自然境界,搶譯暢銷書是功利境界,把翻譯當任務是道德境界,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是天地境界。所謂聞道,還指聽過馮先生講《哲學與詩》:“詩寫可以感覺的東西,但卻在裏麵顯示出不可以感覺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東西。詩的含蘊越多越好。滿紙‘美’呀,讀來不美,這是‘下乘’;寫‘美’也使人覺得美,那是‘中乘’;不用‘美’字卻使
人感到美才是‘上乘’。”聯係到翻譯上來,“形似”是“下乘”,“意似”是“中乘”,“神似”是“上乘”。按照這些道理譯詩,就可以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在天地境界逍遙遊了。早在五十年前,我就聽過馮先生講道,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後,才能理論聯係實踐。
吳宓先生的女公子學昭正在整理吳先生的日記,需要《追憶》參考作注,我又寫上兩句:
幸從吳師少年遊,譯詩方得驚人句。
吳先生說過:“真境與實境迥異,而幻境之高者即為真境。”應用到翻譯上來,我認為形似是實境,意譯接近幻境,神似是意譯的最高境界,接近真境。吳先生還要我們熟讀英詩,這樣才能從“實境”通過“幻境”進入“真境”,從機械唯物主義通過浪漫主義進入理想的現實主義,這樣才能譯出“得意忘形”的妙句。
和我同從吳師少年遊的有趙瑞蕻、楊苡夫婦,趙是五十年前第一個翻《紅與黑》的譯者,他的翻譯思想和我的有所不同,所以我送他們《追憶》時寫了兩句:
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
《文彙讀書周報》1995年發表了他和我的論戰,例如同一句法文,他譯成“我喜歡樹蔭”,我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他讚成市長夫人“去世”了,我讚成“魂歸離恨天”。我認為這兩個譯例典型地說明了“
實境”與“真境”的區別。“喜歡樹蔭”是實境,但如果經過幻境,想象一下市長為什麼“喜歡樹蔭”,那就會進入真境,知道市長喜歡樹蔭是因為大樹底下好乘涼了。同樣的道理,“去世”也是實境,是指自然死亡;如果通過幻境想象一下:市長夫人是自然死亡嗎?回答卻是“含恨而死”,“含恨而死”還找得到比“魂歸離恨天”更好的譯文嗎?所以說“魂歸離恨天”進入了真境。我和瑞蕻學長通信時,他還補充了一件往事,說吳宓先生上歐洲文學史點名點到“金麗姝”時,用英文說了一句“A beautiful name”(一個美麗的名字)。現在回想起來,名字也是“實境”,通過回憶的顯微鏡看一下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學生,真境應該是“一個美人”!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過:“詩說一指二”,吳先生是詩人,所以說的是“名”指的是“人”。
吳先生歐洲文學史班上的學生還有詩人杜運燮,他是《九葉集》詩人之一,我給他的題詞就把屈原的《湘夫人》改了一下:
嫋嫋兮秋風,滇池波兮九葉下。
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指導的研究生中,有女詞人茅於美。於美是茅以升先生的女公子,聯大同班徐璿的夫人。早在四十年代,她就出版了《夜珠詞》和《海貝詞》,馮至先生說她是當代的李清照。她和璿兄都曾和我
同聽聞一多、朱自清幾位先生的大一國文。我的題詞是把賀鑄的《青玉案》改為:
錦瑟華年曾共度,聽我追憶春知處。
吳先生的研究生中,還有曆史係畢業的何兆武,他出版了英文專著《中國思想發展史》,對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貢獻。他是少數在清華大學做研究工作的聯大校友,我送他的題詞是:
當年春城夢蝴蝶,今日清華聽杜鵑。
聯大中文係汪曾祺、外文係趙全章、袁可嘉(《九葉集》詩人)都對外文係女同學施鬆卿有意,我見到一張他們四個人在桂樹前的照片。後來施成了汪夫人,我給他們的題詞是:
同是聯大人,各折月宮桂。
清華研究生端木正和我同船赴歐,我還旁聽了他在巴黎大學取得國際法博士學位的答辯會。回國後他任中山大學教授,參加了香港基本法的起草工作,擔任過最高法院副院長。我給他寫了兩句:
香港回歸在今年,基本法規有蕭曹。
留法同學吳冠中送了我一本《談藝錄》,第九頁上說:“揚棄了今天已不必要的被動地拘謹地對對象的描摹……盡情發揮和創造美的領域,這是繪畫發展中的飛躍。”我覺得這話如果應用於翻譯,就可以說:揚棄了形似的描摹,創造性地發揮譯語的優勢,是翻譯藝術的飛躍。因此,我在送他的題詞中說:
詩是抽象的畫,畫是具體的詩。
聯大物理係同學朱光亞和我同
在昆明天祥中學(《追憶》中的“天下第一中學”)任教,我們同去陽宗海度過假,同在一起打過橋牌。他無論叫牌或打牌,計算都很精確,無怪乎他後來對我國的核事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我給他題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