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砂裏。
「中村先生太殘忍了。」
這次——我聽清楚了。
亞砂裏擦拭眼角並甩開我的手，用濕潤的雙眼望著我。
理應擦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下來。
「好殘忍，雖然溫柔卻很殘忍。」
她的臉湊向我，然後把頭大力地——靠在我的胸口上。
顫抖的身體比我所想的還要纖細且脆弱。
不知不覺間傷害了她。
但是，我還是將她設定成不能依賴的人。
不過亞砂裏，我並不是討厭你或不信任你——隻因為我不想讓你那小小的肩膀再承擔多餘的重量。
「亞砂裏。」
嚎啕大哭的她，在倔強的表情下，竟然有如此深的煩惱。
我竟然沒有察覺，全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我摟著她的肩。淚水壓在我的胸口——隻要擦掉就好。
「總有一天我會跟你說明……全部的事。可是現在還……」
我隻希望你別被卷入，圍繞在我身邊充滿惡意的命運。
亞砂裏。因為你是我的正常生活。
「對不起……」
或許——你會覺得我這樣的態度很傲慢。
可是。對不起。亞砂裏。
我是……沒有自尊心的無情人。
我隻能用不讓你知道，不讓你扯上關係的方式來保護你的懦夫。
你可以盡量凶我或罵我。
但是——請你別哭。
若你哭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 ◇ ◇
「開動了。」
雙手合十準備開動。
正麵拿著盛了一大碗飯的碗——我立刻拿起筷子一口氣大口大口吃著。真是太美味了。
「中村先生，你要把飯咬一咬才能吞下去啦。」
亞砂裏不耐煩地教訓著我。
我很慶幸，剛剛那股奇怪氣氛已煙消雲散。我也努力不去觸及剛剛跟亞砂裏所談的話……跟平常一樣的豬頭哥哥。唔。總覺得，剛剛好奇怪哦。
現在是黃昏，剛好是晚餐時間。
這裏是個不怎麼寬敞，廉價公寓裏的其中一間。三樓高的房子有六間房間。其中一間就是我們租的房子，我與照顧我的父女共同生活在這裏。
這問是附廁所與浴室的1LK，其中的1——空房間是年齡正值尷尬期的亞砂裏的臥房與倉庫。L是起居室也就是生活的區域，我吃晚餐的地方也是在這裏。到了夜晚就變成床鋪。K是廚房——屬於亞砂裏的管轄，所以我不太清楚裏頭的情形，好像自來水與瓦斯容易中斷的樣子。
雖然是狹窄又稱不上優雅的環境——老實說，能夠在有天花板的地方睡覺就很感恩了。
總而言之。
我坐在椅墊上，將擺在矮飯桌上的料理狼吞虎咽地吞下去。
雖說是料理，但在這樣的時代也不可能豪華到哪裏去。一湯一菜。白飯與味噌湯，配菜是醃漬物。以上。飲料是淡茶。
「小亞，好想吃肉哦！」
流露出不滿的聲音，與我采相同姿勢扒著飯的男性——他是亞砂裏的父親，養育我的親人……名字是渚空海。
外表又高又瘦，就像細細長長的針一樣。臉上浮現親切柔和的笑容，眼睛與胡渣很顯眼。不曉得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因為大部分時候都穿白色衣服，此時也因為脫掉很麻煩，所以沒更衣就直接吃飯。
亞砂裏一臉臭臉，毫不留情地斥責自己的父親。
「爸爸……能吃飯還不曉得感恩的話，可是會遭天譴的哦。」
「可是就想吃啊。我想吃炸雞！也想吃豬排飯！」
開始鬧脾氣了。
亞砂裏之所以經常嘮叨，肯定跟這個人有關。
整張臉臭了十倍的亞砂裏歎了口氣後站起來。
她往放著冰塊，樣式古老的冰箱翻找了一會兒。
亞砂裏走回來時，手裏拿著放了三顆蛋的小碟子。
「嗯。」
亞砂裏每人發一顆蛋，自己也很快地打一個蛋在飯上，然後默默吃著飯。大叔訝異地偏頭看著默默吃飯的亞砂裏。
「小亞……爸爸覺得應該要把蛋養大比較好，至少要長成雞吧，因為爸爸想看小雞哦？」
「那麼隻要加熱一點就好。這是從養雞場拿來的，應該能孵化吧？」
「…………」
大叔或許是拿愛理不理的亞砂裏沒轍，所以望著同樣將蛋打在飯上的我。
「中村君……最近小女對我真嚴厲呢。是誰養出個性如此古怪的女兒啊——或許是這樣吧，真抱歉小亞……因為你沒有母親才很寂寞……一定是……唔，我再婚吧！」
「爸爸吵死了！不能安安靜靜吃頓飯嗎？」
亞砂裏冷淡地出聲斥責後，自顧自地吃著醃漬物。
空海先生因被女兒責罵而垂頭喪氣。
由於談話暫停，我便向沮喪的空海先生尋問一直擺在心中的事情。
「請問……大叔，我拜托您找的人——有沒有什麼進展？」
空海先生在《王國》中央處的城堡裏工作。
那裏是本城鎮的中樞機關。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城堡位於城鎮的正中央。
奈奈子與小紅帽的行蹤——雖然我自已也曾獨自尋找她們，但效率畢竟有限，因此便厚著臉皮向任職公家機關的空海先生拜托他查一查。
「啊——」
空海先生有口難言似地，閉著嘴咀嚼著醃漬物。
「老實說，一點進展都沒有呢。啊……可是，你可不能悲觀哦。她們一定不會有事的——今天啊，城堡裏亂哄哄的呢。好像是因為某種意外，害得城堡高塔的一部分崩塌了。」
「啊，我也看到了。」
為了想得到一些情報，我挺出身子說。
亞砂裏也點點頭，補充道：
「人家也看到了。某個藍色光線眨眼間就將城堡劈斷。」
「哎呀呀。」
空海先生聽到我與亞砂裏的話，困擾地聳了聳肩。像是「醜態被看到了呢！」的感覺。
「嗬嗬……你們別擔心，我想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意外了。唔，雖然原因尚在調查中，但城堡裏的人都是優秀人材。」
我沒有在擔心啦。
雖然話題轉不到奈奈子的身上，但我還是積極地想問出個所以然來。
「請問，大叔……關於那個藍色光線，若您知道些什麼可否告訴我？」
「咦？嗯——」
空海先生眨了眨眼睛，投降似地搔了搔臉頰。
「是沒關係啦……不過，你的興趣可真奇怪。中村君果然是男孩子。」
「這個——」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所以搭不上腔。
「看到藍色光線的同時，《王國》外麵也看到了紅光。」
「…………」
空海先生的表情更加難看，還懊惱地抱著頭。雖然這氣氛有點怪異，但我卻不在乎。那道藍色光線肯定就是奈奈子所釋放的能夠劈斷一切的藍色斬擊。紅光則是小紅帽的必殺技——火箭重拳。
也許能掌握到她們兩人，我的摯友們的消息。所以我不打算退縮。
空海先生覺得稀奇地盯著我看，並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了中村君……真不像你呢。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對任何事都馬馬虎虎——不會想深入探究的男人啊？」
他從未說過如此意味深遠的話，並把手肘靠在餐桌上，敷衍般地說著：
「這個嘛……因為很危險，所以不太想提——其實啊，那道紅光似乎是從城堡外的《野獸之森》所釋放出來的呢。」
「《野獸之森》？」
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看向亞砂裏，但她也搖搖頭表示不知情。空海先生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唔，你們真的不用擔心啦——那個似乎是在城堡外，機器人們徘徊的危險森林。好像有幾件《王國》的人靠近那裏而被襲擊的事件……人人都畏懼三分，因此稱之為《野獸之森》。雖然小亞與中村君不會做那種事，但為防止你們因好奇心而想跑去哪裏玩，所以一直沒對你們說。」
「機器人徘徊的——森林嗎？」
人間的世界中，機器人是危險的代名詞。
所有層麵上屬於人類的天敵。在這樣的時代，遇到機器人就表示即將不久於人世。亞砂裏也害怕地雙臂環抱且臉色發白。
空海先生察覺到我們的反應，揮了揮雙手補充說：
「啊，其實也不用那麼害怕啦。機器人也不是一直都那麼了不起……聽說它們連越過《王國》高牆的能力都沒有。據說，今天原本打算入侵《王國》的機器人全部——被保護城堡的美利堅大人軍隊給收拾得幹幹淨淨了。」
空海先生自言自語：「啊，那個紅光也許跟那件事有所關連呢，不過，調查這件事並不是我的工作哦。」我則立刻開口尋問：
「請問，大叔，您說的美利堅大人是……？」
雖然從剛剛一直問問題，倒也增加了點知識，這些也可做為尋找奈奈子們的線索。
空海先生雖然對我的態度感到奇怪，但仍爽快地告訴我。
「美利堅大人就是國王哦。這個《王國》的支配者。」
我們所居住的和平的人類城鎮，《王國》的支配者，美利堅大人……嗎？
「真是奇怪的名字呢。是外國人嗎？」
「在這樣的時代也沒分什麼外國不外國了吧——」
空海先生說著奇妙的話。
「美利堅大人當然是……美國人羅。」
美國？沒聽過這個國家呢。應該是跟我們的祖國一樣，很久以前就已經毀滅的國家吧——我想。雖然有什麼關連，但我不曉得。
「唔……可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應是非常優秀的人材吧。在現今這個世界，能保有如此和平的城鎮，不是很難得嗎？」
「是這樣嗎？」
空海先生若無其事地說些匪夷所思的話：
「這個城鎮之所以能夠如此和平，並不是因為美利堅大人很優秀的關係——唔，這跟和不和平沒有關係……反正這裏隻是那個可憐的美利堅大人的玩具箱罷了。」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也許在那個瞬間，空海先生忘了我的存在。
「雖然不曉得那個破銅爛鐵何時會玩膩這個玩具箱——反正，到那之前還能保持和平……全部都被推翻之前，至少先保持這樣。」
「大叔？」
我出聲喚他，空海先生這才回神似地，眨眨眼並搔了搔鼻子。
「啊，抱歉——忘了吧，那隻是我的自言自語，沒什麼特別意思。」
再一杯，亞砂裏接過他遞出來的杯子並走向廚房。雖然嘴裏叨念著：茶很貴耶，但亞砂裏還是將冷掉茶壺再度加熱。
留在餐桌的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震，於是開口問道：
「大叔。」
「……怎樣？」
「您稱呼那個叫做美利堅大人的人是破銅爛鐵吧？」
「啊——」
這對人類的評價來說並不是好的表現。
簡直是。
簡直是……
「簡直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是個機器人一樣。」
「中村君。」
空海先生麵向料理後停下筷子，直視著我。
我的家人。感情深厚的遠房親戚的男性。
可是，話說回來——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頓時感到恐懼。
「啊，不是……你別想得那麼認真，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幼稚——畢竟這個想像好像有點古板吧，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是。
「不隻美利堅大人，有時我覺得周遭的人類看起來都像是機器人。」
對曾經曆過《學園》生活的我來說。
那是深深刺入我的內心，如利刃般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其實沒有半個人類……隻是模仿人類的機器人，毫無意義地持續模仿著人類生活下去，而所謂真正的人類已經——在好久好久以前便已滅亡，我常會如此懷疑。」
人類是什麼？藍發的中村奈奈子問說。
想要身為人類的證明，白發的中村奈奈子說。
人類與機器人，明確的區分在何處？
我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周圍的他跟她，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或許會被嘲笑這隻是愚蠢的妄想吧。然而，在那間《學園》中，經常看見這愚蠢妄想變成現實的瞬間。
世界容易被逆轉。
深信不疑的常識，眨眼問就背叛我。
空海先生竟然也跟這樣的我抱持著同樣的懷疑——？
在這個看似乎穩，充滿人類的城鎮……《王國》中？
「這個想像最恐怖的地方在於——」
空海先生靜靜地且認真地表示：
「甚至無法斷言自己是不是人類？」
他露出柔弱的笑容接著說——
「應該說……最近我積極地否定自己的人性。懷疑這個《王國》以及美利堅大人——也懷疑自己。因為懷疑周遭的一切與自己，所以我拿到了證據。」
他在——
說什麼？
「我說，中村君。」
傳來世界崩潰的聲音。
「若我與亞砂裏也是機器人的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