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大大的城堡。
這句話的意思,我也深深能夠體會。
「奈奈子,你盡量吃吧!別客氣哦!」
美利堅小姐將端來的豪華料理推到我麵前,親切地笑著說。但她立刻將端上來看似高級的菜色推開,瞪著女仆說:
「我指定的那個……」
冰冷的聲音。
女仆也沒有感情地回答:
「馬上來。」
兩人的對話一點都不親昵,冷淡地公事公辦,若這就是平日的主仆關係,那麼美利堅小姐會有多寂寞啊。
原來美利堅小姐不是對任何人都如此熱情的……
為何隻對我?
「久等了。」
不一會兒剛剛那名女仆便走回來,將盤子無聲地放在美利堅小姐前麵。盤子上的是大到有點好笑的飯團。
海苔包著三角形的白米飯。這跟城堡的高級餐桌一點也不搭嘛。
「快吃吧。我要開動羅~」
口齒不清地說完後,美利堅小姐完全不看其他的料理,隻顧往巨型飯團大口咬下去。我傻眼地看著她的動作。
美利堅小姐發現到後,不解地歪著頭。
「什麼啦?」
由於雙頰塞滿飯團不曉得她說什麼,應該是在說「怎麼啦?」吧。
「那個……美利堅小姐,你喜歡吃飯團嗎?」
「喜歡。」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久好久以前,媽媽作給我吃過。隻要一吃飯團就會想起媽媽,所以我喜歡。」
「…………」
這個理由,令人心疼。
媽媽。
這個角色占據美利堅小姐心中極大的位置,即使跟她相處沒幾天,我也很清楚。美利堅小姐真的很喜歡她的媽媽吧。替她做的飯團成了重要的回憶——即使隻有這麼一點點,也能療愈她寂寞的心情……
我眼眶泛淚地向這令人憐愛的孩子問道:
「請問……美利堅小姐是何時成為國王的啊?何時——在這個城堡裏與媽媽分開,變成孤單一個人的?」
「唔?」
美利堅小姐大口大口地咬著飯團,並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想說:
「最近。」
最近,這答案不夠具體呢。因為她是小孩,所以也沒辦法吧。
美利堅小姐向困惑的我滔滔不絕地解釋說。
「我啊,之前一直都跟媽媽在一起。什麼都沒想,隻聽媽媽說的話,隻看著媽媽就覺得很幸福了,所以我——我就是這樣一直跟媽媽生活在一起的。」
那的確是一個小孩應有的樣子。
突然問我想到一個問題,於是開口問道:
「那爸爸呢?你沒有爸爸嗎?」
「爸爸?」
美利堅小姐歪著頭,露出難得一見的嫌惡表情說:
「那家夥……?我討厭死他了。媽媽也認為那家夥老早以前就死了——所以我不想去想他。我討厭他。」
「…………」
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呢。
現在是戰爭時代——每個家庭都無法如願地過著和樂的生活吧。
「我隻要看著媽媽就夠了。可是,媽媽卻丟下我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裏去……」
美利堅小姐低著頭,瘦小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丟下她不知跑哪兒去……該不會被拋棄了吧——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該怎麼活下去,該在何處以什麼為目標活下去呢——我甚至不曉得還要活下去嗎?」
這麼幼小的小女孩競抱著這樣的煩惱,內心的絕望可想可知。
被眼中唯一凝視的母親拋棄,孤獨無依的少女。
好可憐——的過去。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不知何時被那個家夥——帶到這座《王國》城堡裏……」
……那個家夥?
她指的是誰?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根本不想當什麼國王。我不需要大大的城堡。也不需要寬敞的房間。傭人或漂亮的衣服,通通都不需要。」
還來不及說出我的疑問,美利堅小姐就嗚咽地哭了起來。
「媽媽不在……媽媽不在……那麼,我不需要。我不需要這種……《王國》。根本沒有意義……!我根本不想來……這樣的城堡……媽媽……媽媽……!」
那個。
不是謊言也不是敷衍,而是美利堅.合眾國少女的真心話吧。
她還是個小女孩——
隻是個渴望媽媽的溫暖,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她之所以會一直黏著我,叫我媽媽並跟我撒嬌,全都因為——被孤孤單單地丟在這樣廣大幽暗的城堡裏的寂寞使然吧。
不曉得誰為了何種目的,硬是賦予她這麼悲哀的任務。
她口中的媽媽,是《王國》皇家的人吧,也許是為了這個理由——城堡裏的人找到美利堅小姐並將她帶過來……情況就是這樣吧。
她就這樣勉強當上《王國》的國王。
裝飾用的國王。
孤獨又沒有實權,不知是誰——將她巧裝成有名無實的支配者。
本人什麼都不懂,隻是想要媽媽溫暖的幼小孩童。
好殘忍。
好可憐。
「媽媽……」
美利堅小姐輕喚著,並凝視著我。
若她想這麼叫。若這麼做能夠忘懷寂寞。
既然如此,我就這麼想了。
「來吧。」
我輕輕將伸著手的她擁入懷中。
雖然這動作對機械的雙手來說很困難——但我仍執意這麼做。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我就後悔了。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不——甚至是致命的誤會……
「永遠待在我身邊。」
至少要安慰被拋棄的孩子——早知道就不要有這種想法。
「不要去別的地方……」
不應該同情她的。
「別再——離開我了,媽媽……」
於是,我說出一個罪孽深重的大謊言。
「好。」
這是多麼殘酷的話啊?
「我哪兒都不去。」
「我答應你……」
我努力吐出這句話並看著緊抱著我的美利堅小姐,此時發現到一件事。
她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我從正麵看著美利堅小姐。
如鑽子般獨特的發型。如西洋人偶般的服裝。沒有任何一處跟我相像。臉也長得不一樣。然而靈魂卻很相似。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我也十分能體會她的心情。
不想被其他人拋棄。
不想被其他人討厭。
為此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舍棄。什麼傷都願意承受。
其他人。其他人。其他人。
為了其他人而生存。
宛如活的供品。
機械的——活供品。
跟我,很像。
眼眶含淚,表情茫然地看著我的她,幾乎快要崩潰似地。她努力地扮演一名權力者,裝作唯我獨尊的樣子,但那隻是她戴的假麵具,內心裏柔弱的女孩正在大哭大叫。
跟我——好像。
正因如此。
美利堅小姐的存在,重重地壓在我心中。
對不喜歡自己的人來說,偷窺鏡子等於是傷害自己的行為。
美利堅小姐的存在……就像那麵鏡子。
看著她會令我感到痛苦。她所說的話會令我覺得刺耳。
唉,我就是——
如此脆弱、醜陋、悲哀——的人吧。
「隻想著我一人,隻看著我一人。」
她重複說了好幾遍。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媽媽。」
鏡子中的我。
脆弱的女孩子。
「來吧。」
我看向別處,假裝沒看見她的央求,但仍盡力溫柔地對她說:
「……先吃飯吧——好嗎,美利堅?」
不是稱她美利堅小姐,而是美利堅。
我開始產生錯覺,錯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小孩了嗎?
對於這般親昵的稱呼——美利堅小姐滿意嗎?
「唔……媽媽。」
她微笑說,表情和緩下來,安心似地鬆了口氣。
這樣就好。
隻要我望著她,這個小女孩就能得到救贖,這樣就好。
然而——
也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為何我們得帶著一切走下去不可呢。為何我們為了得到某些東西,就一定得放棄些什麼呢?為何不能讓周遭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呢?
為了尋找山田和小紅帽而離開城堡的話——美利堅小姐會很難過。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陪著美利堅小姐,放著山田他們坐視不理呀。
世界——無法盡如人意。
人生,真的好難哦。
「啊——」
美利堅小姐耍賴地張大嘴巴。
真是愛撒嬌的孩子呢,我用右手拿起盤子,遞到毫不客氣地閉著眼等我伺候的美利堅小姐麵前。
撞到。
因為距離計算錯誤,有如鈍器般的右手打到了她的臉。
「…………」
「…………」
椅子翻了過去,仰倒在地的美利堅小姐氣得發抖。
「媽媽……媽媽……我雖然很喜歡媽媽,但現在卻湧起了殺意~」
「人有失足馬有亂蹄嘛~」
「這個樂觀的態度更氣人~」
兩人說些平和的話。這個——我剛剛想到了什麼?
美利堅小姐瞪著望向遠方想事情的我,摸著臉站起來後將椅子歸位並重新坐好。我跟個性積極的她一樣,再度挑戰喂食的工作。
「啊——」
「…………」
由於剛剛的失敗,這次我更加小心。
「話說回來,我自己吃飯時也沒那麼順利。」
「嘖、嘖、嘖。」
美利堅小姐搖搖手指頭,一臉認真地說:
「用.嘴.巴.喂~」
真的嗎?
看著用作著美夢般的少女的姿勢閉上眼睛,滿臉興奮又期待的美利堅小姐,我覺得很頭大。看來果真隻剩這個方法了——我把臉伸向盤子,打算照她所說的用嘴巴喂……果然還是很害羞,所以一到她的臉旁又停下來。
「我說,美利堅小姐。」
「媽媽!奪走吧!激烈地蹂躪我的嘴唇!」
「來吧。」
又撞到了。
「好痛好痛好痛哦,媽媽用頭撞我!」
我靜靜地望著嚎啕大哭的小霸王。
「美利堅小姐。」
我歎了口氣,說出根本的疑問。
「你為何……這麼積極呢?」
我沒想到更好的形容詞。
美利堅小姐之所以對我那麼熱情,是因為她把我與過去的母親身影重疊,把我認定成依靠的對象,親情的代替品——我是這麼想的。
她並不愛我。
隻是透過我來思念母親,排遣寂寞罷了。
一定是這樣。當然,她並不是有所自覺,計算好地來找尋這樣的代替品,隻是我剛好能夠緊緊貼合在她內心的裂縫之間。
即使不是我。
隻要能療愈她內心的孤獨,誰都可以吧。
我不覺得自己是比其他人還有魅力的女孩子,跟其他的女仆相比——也不是特別優秀。
為何她會選擇我作為母親的代替品呢?
因為不是城堡的工作人員……不是家臣嗎?因為不是主仆關係。隻為了這些理由,就如此盲目地表現她的愛意嗎?
畢竟。
「我們……相遇不過一個星期而已吧?」
沒錯。
雖然喜歡一個人跟時間沒有關係,不過,對從翻覆的船上救出來,身分不明的怪異對象,即使是年幼的美利堅小姐,也不可能這樣毫無防備地愛著對方吧?
太沒有警戒心了。
欠缺懷疑的思考。
她的態度彷佛我是好久以前就認識的人一樣——令人費解。
「?」
美利堅小姐困惑地歪著頭。
「你在說什麼……媽媽?」
此刻,她扭曲的性格,暴露在陽光下。
「媽媽不是在很久以前就是我的媽媽嗎?」
……
我不懂她的意思。
我跟她相遇是在一星期前。我被她所救並且蘇醒過來——也才沒幾天。雖說小孩對時間的感覺較遲鈍,但畢竟也不過才幾天的時間。不可能會有這種情形的。
「真是的,媽媽一下就忘了。」
美利堅小姐露出寂寞的神情,靜靜地從衣服下拿出一個東西。
並拿給我看。
那是——看得出來她很珍惜這張老舊的照片,那是雖然褪色卻沒有任何汙損的……過去的片斷。
似乎是某張記念照片。
地點在某個公園。
照片中有男有女,及小孩。
氣氛像是——親子。
有一個人我沒見過。
像根電線杆一樣,瘦骨嶙峋的男性。
那是——誰呢?
我不認識。思考停止。
映入眼簾的是大紅發色的美利堅小姐。她坐在長凳上,對著前方比著大大的勝利手勢,一隻手則勾著某個人的手臂。
她所靠著的人,橫看豎看……都是。
「奈奈子。」
我不由得喚出聲。
那是我所認識的——我的恩人。
我們邂逅於那間《學園》,改變了我的人生,名為中村奈奈子的女性——
「你看,媽媽不是在照片裏嗎?你忘記……那個時候了嗎?」
看到美利堅小姐天真的笑容,我感到不寒而栗,並了解到一些事實。
照片中,被奈奈子抱著的美利堅小姐,跟黏著我時的表情一樣……她將認為是自己母親的奈奈子與長相相同的我同樣視為母親……會這麼想也不奇怪。
然而。
然而,我並不是照片裏的奈奈子。
我不是你的母親!
美利堅小姐似乎無法理解這件事……?
「事實啊。」
看到全身顫抖盯著照片的我,美利堅小姐喃喃地說。
我抬起頭,照片另一邊的她冷冷地笑道:
「真想把母親的雙手雙腳砍掉,用來裝飾我的房間——但這樣也很可憐吧?所以我……」
她在……
說什麼啊?
「所以我想要對媽媽好什麼都願意為媽媽做實現媽媽所有的願望滿足媽媽所有的想法親吻擁抱成為連係我與媽媽的紐帶——雖然很想生小孩,但女人跟女人是沒辦法的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
「媽媽媽媽你別再拋下我一個人羅別再跑不見羅我一直好寂寞哦一直一直都好孤單寂寞沒人跟我說話沒人跟我接觸——可是媽媽回來了又再度見到媽媽了我最喜歡最喜歡最喜歡最喜歡最喜歡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了……你不能再消失不見羅。」
我。
我並不是這個奈奈子。
我跟手裏拿的照片——你給我看的,幸福過往裏頭的奈奈子是不一樣的人……我不是她。
你懂嗎?雖然長得一樣,但我的雙手——
「我最喜歡最喜歡最愛最愛最愛媽媽媽媽媽媽了你哪裏都別去別拋棄我別忘了我跟我一起玩永遠生活在一起這樣我什麼都願意給你什麼都可以滿足你——」
「我。」
並不是你所認識的中村奈奈子……
我原本想這麼說,但美利堅小姐溫熱的嘴唇卻貼上了原本打算開口的我的唇上。
一瞬間——我的意識一片空白。
我用力推開美利堅小姐,並立刻站起來,用肩膀擦拭嘴角。
美利堅小姐手撐著地板,頭發垂落下來並哭了出來。
難過又寂寞的表情,然而……卻又冰冷、冷血。
「媽媽。媽媽。媽媽。你別再離開我了。因為我好喜歡你,所以別再離開。別忘了我。別丟下我不管。不,是絕對不能再讓你丟下我不管——」
抬起頭的她臉上所浮現出的笑容,宛如一名瘋子——
「再也……不讓你逃走了。」
如機械般冷冽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