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傍晚,黃昏投影著一大一小重疊的身影,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鋪上一層鍍金的光。
“青兒,你真的想在那裏幫工嗎?”
高大的男人用有些不客氣的語氣詢問著,卻有些心虛地瞥了眼背後的。
小小的女孩沒有回答他,靜靜地靠在他寬大的背上。
“那可是那知縣家的藥館啊……”
男人想說些什麼,卻接不上自己的話來。他討厭知縣,沒有什麼特別高尚的理由,隻是因為他老是斷了自己的財路。
可這和孩子無關,因為自己幹的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
女孩依舊沒有理會她那笨拙的父親,隻是把臉靠得更緊了。
“你看那婆娘和那娃兒,一看就沒啥教養,仗勢欺人,蠻不講理!”
自己講這些話的時候是有些心虛的。
“……是爹蠻不講理吧。”
女孩依偎在男人背上,帶著些撒嬌的口氣小聲反駁道。
她毫不猶豫地撕開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偽裝。男人心裏忽然有些惱怒:
“……青兒,你是不是覺得爹很沒用。”
到嘴邊的辱罵忽然改口變為了慚愧的自責,殘存不多的理性壓製住了被酒精催化的野蠻。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夜帶著女孩逃跑的男娃的身影。
“爹……”女孩兒溫熱的氣息撲在男人的後脖上,卻說不出話來。
尷尬的氣氛吹走了晚霞,殘缺的華月掛上木房前的枝頭。
“腳還疼嗎?”
女孩被放在小屋裏唯一的炕上,男人半蹲下身,假裝熟練地檢查著女孩有些紅腫的腳踝。
“爹,你能別去港口了嗎。”
女孩像是把聲音含在嘴裏,隻細細吐出來一點。
“……”
“爹,你想喝酒……想抽煙……我可以給你買……”
“……”
“馮姨對我很好,我可以多要些銅幣。那小男孩也可憐我,所以,所以……我可以……”
“我可以養你,爹……”
女孩天真地看著男人。月光從門外灑了進來,照在女孩稚嫩的眼裏。
男人站起來,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月光:
“你還是覺得我沒用是吧!你個……”
男人抄起右手就要掌摑眼前小小的生命。
女孩緊閉雙眼,兩隻手顫抖著護住麵龐。
男人心軟了。
他慢慢放下了青筋暴起的手臂,悶悶不樂地走到門口,在門口木櫃子上抓起一把煙草。
女孩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然後放下手,愣愣地看著門口那個背影。
他忽然變小了,擋不住月光了。
“瞅啥瞅,睡覺!”
男人沒好氣地朝背後罵了一句。
一縷青煙徐徐升空,托起了搖搖欲墜的月牙。
女孩偷偷鑽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安安穩穩地閉上了眼。
“嘖,小婊子……”
男人無可奈何地撫摸著她的頭,哄她睡覺。他像往常一樣唱起了他最常唱的山歌。
女孩睡去了,嘴角揚起幸福的弧度。
男人忽然把頭靠在了女孩身上。
那晚,他沒出息地哭了,無聲地哭了。
青兒是他必須要守護的珍寶。
那晚,他痛斥著那個一事無成的自己,唾棄著遲鈍的自己。
隻要有這個小生命在,他沒有不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那晚,他拆掉了一直掛在天花板上的麻繩,將它綁到了門口的老樹上。
——
“宋大!你確定是往這邊走?”
我和宋大扒在馬上,風馳電掣。
我當然不會騎馬,隻是拜托了馬兄用它最快的速度馳騁。
宋大有些愣神,我趕緊搖了搖他。
“就是這邊海岸,他們應該是把船停在這邊的。”
宋大有些有氣無力地回答著。
據他所說,他就是被抓到那艘船上後逃出來的。
這艘船是從外縣開過來的,他就是在那兒被抓,然後跟著那群家夥一起回到了鎮北。
其實他說的什麼已經無所謂了。我派出的小蟲子們已經找到了青仔的位置。不過是為了核對一下,以防又是陷阱。
很快,我們便來到了宋大說的海岸上。
海岸的後麵是我們常去采藥的森林,那裏藥材很是豐富,還被青仔取了個“草藥之森”的外號。
海灘邊最是顯眼的就是一座廢棄的港口。
而我們要找的對象,就在靠近港口的船上。
船不是很大,幾個人就能駕駛的那種。看樣子不打算直接走水路啊。
遠遠地能看見船上的人數。
我們蹲在崖邊,決定徹底弄清對方的人數再行動。
事實上……
船上隻有一個船夫。
沒看見有任何人。
難道真的是陷阱?
心中驚起這樣的疑問,我看向宋大。
然而,他也是一臉震驚。
結合小蟲子們的情報,那麼這樣看來,他們應該還在樹林裏。
不應該啊……雖說我們快馬加鞭追了過來,但按道理來講,已經確定捕快都被引走的情況下,那幫人也應該準備登船離開了才對……
“青兒是不是……也跑了……”
宋大的呢喃讓我頗為震驚,我轉頭看向這位青仔的父親: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我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
按照情況來說,可能是這樣沒錯。
“走,去樹林。”
“這麼大的林子哪兒找啊?”
我站起身來,吹了聲口哨,然後爬上馬。
“我自有辦法,來!”
宋大半信半疑地上馬,不忘回頭望了望海岸上。
兩輪月牙遙相呼應,在天地間劃開了兩道明亮的口子。
紮進樹林間的同時,我開始向宋大了解對方的情報。
雖然有些不相信他,但如今也沒有辦法了。
手心漸漸浸出了冷汗。
我無意間觀察了一下別在腰間的刀鞘。
到現在為止,箜篌都沒再說一句話。
可能本體是在刀上吧。那它讓我帶上刀鞘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不管怎樣,它都是我最後的底牌,也是我敢這麼冒險的底氣。
——
另一邊,鎮北縣衙內。
詩蕊把臉埋在膝蓋裏,沉默地坐在地上。門外兩個捕快杵在兩旁,守著縣衙大門,時不時望向大街上。
仲煌坐在詩蕊身邊,手扶額頭,皺著眉,閉著眼。
仲煌看了一眼詩蕊,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手輕撫著詩蕊的背。
就在兩個辰前,他已經確定了青仔的位置,就在縣外東南的舊港口上。
正當他準備派人去救回青仔的時候,一封急報卻從縣外傳了進來:
“重犯現身於鎮北縣郊外山野,知縣大人務必協助速速捉拿,不可怠慢!”
一張懸賞令附在信封後。
仲煌猶豫了。
此犯人是朝廷下刑部重金懸賞的連環殺手,現如今已有幾十餘人死於他的刀下。
他嗜血成性,濫殺百姓,無數條毫不相幹的無辜生命在他的折磨下離開人世,這其中還包括不少年輕的捕快。在這樣的太平盛世,如此野蠻血腥的殺人狂,足以讓大半個明華人心惶惶。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好巧不巧地出現在了鎮北。
那幫家夥的手腕,竟然大到如此地步。
仲煌一眼看出了對方的計謀,如此感歎道。
他倒吸一口涼氣,手背暴起的青筋甚至能將毛筆折斷。
他看著懸賞令上“彎刀狼”的名號,狠拍了一下桌子。
這是他十年來的死對頭。
“所有人聽令,去東北山野捉拿‘彎刀狼’。”
“大人,可是……”有人不解地詢問道。
“所有人都去……我也會去。”
仲煌繞到了案前,視線掃過庭院裏整裝待發的十幾名捕快們。
在場所有人嚴陣以待,他們理解仲煌改變目標的決定,他們更能理解知縣大人親自下場捉拿和全員出擊意味著什麼。
會死人。
但沒有人退卻。
可他們在仲煌的眼裏,看到了猶豫。
“仲煌……”
這時,門口響起了詩蕊的聲音。跟著詩蕊一起來的,還有福德。
“你要去做什麼?”
“……給以前一個了斷。”
詩蕊看到仲煌手裏揉爛了的懸賞令,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
“可是……”
詩蕊說不出口,她明白此刻仲煌的心情。
那是他十年以來最可怕的噩夢,陰魂不散的惡鬼。
詩蕊擔心青仔,也擔心仲煌。
她沉重地走上前去,想為丈夫披掛送行。
可就在這一瞬。
所有捕快堵在了詩蕊身後,攔住了出去的路。
詩蕊震驚地回頭,同樣震驚的還有仲煌。
“餘大人!早說了這事兒咱來辦,不是嗎?”領頭的老捕快高聲喊著,“讓這麼漂亮的媳婦兒守寡,老子可不答應,弟兄們也不答應,是不是!”
“誒!”
所有人拔出佩刀,高聲回應著。
老捕快和仲煌共事快十年了。
“老楊,別耍混蛋!”
“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兄弟們就給您把事情辦妥當,再去把您家的小傭人救回來,您看怎麼樣?”
“老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您覺得這麼幫弟兄收拾不了一個被您給打殘的殘疾人?”
仲煌和老楊對視著,他看到老楊眼裏的火光。他掃視過院裏每一張熟悉的麵孔,每一個都如數家珍。他還是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