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天——樹下的俯首拾花,遠處的微笑凝望,遊弋四周的馥鬱花香。隻是,當年的溫煦陽光化作了今日的瀟瀟春雨。
天色正漸漸黯淡下來。牡丹的芬芳在四周縈繞,他浮在往事裏溯洄。靜默,隻是靜默——而眼神在交錯,心靈在互語,縱然一切是不完整,斷續的,他們卻可以從容地在每一個斷口接上,就象兩個熟稔的棋手,對弈的一招一式早已了然於胸,隻需行雲流水般地拆解。
“我記得你。你就是兩年前那個撿拾落花的女子。”他輕輕說。“我找你找了兩年。”
那女子和他對視而笑。然而很快,她臉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驚訝——她看見他手中攥著一方絲帕。
他頓悟道:“這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絲帕上刻有‘瀟湘’二字。絲帕裏麵還包著一朵牡丹。如果我沒猜錯,小姐您,就應該是這位‘瀟湘’姑娘吧?”
她微笑著點點頭。
雨越下越大,他看見她額前的濕發,他多麼想用絲帕為她拭幹,可是他無法上前。他隻能盡力向後靠,努力不讓雨水淋濕她,而他的後背,已漸漸濕透。
丫鬟焦急呼喚的聲音已經傳來。
來不及了。他鼓足畢生的勇氣對她說:“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
而她隻是靜默轉身,走進丫鬟為她撐起的傘下,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
六
“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他回到宮中的時候,依然心潮起伏難平。
可他沒有想到,他日,竟沒有他日。
就在當夜,鄰國突然大舉進攻。一夜之間,國運飄搖如係浮舟。國家命運多孱之時,他身為君王最器重的孩子,豈能醉心兒女情長?
自古難逢兩全境,不負江山不負情。
他遵循父願,開始參與國政。江山疆域,金戈鐵馬,齊齊湧進心頭。卻惟有那位女子,放不下,忘不了
這一年的一天,他和兩位兄長出門巡遊。一路上煙塵四起。突然隊伍停滯,道路被阻。他下車詢問,原來是一位少年不服這張揚架勢,與巡遊兵打鬥起來。最後被朝中高手捕獲,五花大綁送上前來。
他自覺無理,喝令眾人退下,親自為這位俠客鬆綁。
他欣賞這位少年的執著和一身膽識,於是捐棄前嫌,將他納入門下。少年俠客亦對他的仁厚真誠心悅誠服。他和這位少年劍客成為莫逆摯友。
這位少年劍客的名字叫易水寒。
八
那些年,國勢飄搖,兵隊潰不成軍,敵國得以長驅直入。他恨父輩的平庸無能,不能賜予這江山子民一個安穩的現世。
他的兩位兄長先後被廢庶。危難之時,他的命運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終於,他被父皇冊立為太子,輔佐日漸衰老的父親管理國事。
他已預感到狂瀾難挽,於是勸說所有居民遠離故土,逃亡異鄉。
忙忙碌碌,心力憔悴。他,似乎已將她遺忘。
所謂緣分,是不需要太過奢華的布景的——生死相托是緣,萍水相逢是緣,相忘於江湖又何嚐不是?
其實,這樣也好。真的,這樣也好。
九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敵軍距離都城僅在咫尺。此時,易水寒主動提出刺殺敵國的帝君。他想了想,這或許是改變整個國家命運的唯一機會。
他親自送易水寒啟程。江風嗚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飛。目睹載著摯友的小舟漂向不歸路,他不禁淚水潸然。而就在此刻,他在一條順江而下的扁舟上,看見了她。她已不再年輕皎潔,但依然端莊秀麗。
往事象一支飛矢瞬間擊中了他。——“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他沒想到那個女子原來一直都潛伏在自己的血液裏,一起潛伏著的,還有一場永遠無法趕赴的相約。那場蔥蘢歲月裏的青澀相思,挾裹著隱隱的傷,像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沉緩而悵然地在他腦海中斑駁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