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勝蓀這些話,說得他們這幾個少年個個目炫神搖,人人把這師傅欽若天人。他不是口頭上虛作標榜,有時試演幾招,果然足以震駭世人。更難為他三十幾歲的年紀,竟會這許多武藝。據行家講究,每門武藝說起來都得十年八年功夫,才能學精,宗師傅卻樣樣都行,這好像太離奇一點。但是宗師傅笑著說:“會者不難,難者不會。萬朵桃花一樹生,武功這門一路通,路路皆通。”何況他又不是凡夫俗子。
宗勝蓀對徒弟傳藝,第一不收束□,第二量才教授。須看學者的天資,夠練什麼,他才教什麼;不準強嬲,不準躐等,不準朝秦暮楚,見異思遷。說出許多戒條,有八不教,七不學,十二不成;講究起來,卻是頭頭是道。楊露蟬私心竊喜,這位老師的話比劉立功鏢頭還強。
宗師傅夜晚住宿在沈宅,淩晨教女徒,直到午飯後,便長袍大褲的到關帝廟或者廣合店來,教這幾個散館的門徒。他把楊露蟬考察了一個月,方才宣布說:楊露蟬的天資,應該學嶽家散手。
楊露蟬求學太極拳,宗師傅微然一笑,說:“你不行。”
宗勝蓀整日的生活是這樣,教女徒兼護院,教散館兼行醫。但是每一月中,他總要請三五天的假,說是出門訪友,大概他還是要找那個青峰丐俠。
青峰丐俠什麼模樣,據說也有人見過,不過是個討飯的花子罷了,但是絕非尋常的花子。有人在荒村野廟中見過他,睡在供桌上,一點也不瀆神。忽然外麵有放火槍打鳥的,砰的一聲,這乞丐突然一躍,從供桌直竄出來,跑出廟門外,足有兩三丈遠,可見是個江湖異人。
楊露蟬因為家不在此,曾要求師傅準他住館,但是師傅不許。關帝廟本來還有房間,宗師傅賃了兩間,似乎露蟬也可以就近另賃一間,但是師傅又不許,說是:“露蟬你還是住店吧。”
楊露蟬覺得奇異,似乎宗師傅不願他住館似的。但宗師傅的解釋是:“我對徒弟一例看待,你住在這裏,你一個新進,他們要猜疑我偏私的。”露蟬一想,這也對。
楊露蟬就這樣,天天跟宗勝蓀學藝,夜裏住在廣合店,下午到關帝廟來。果然得遇名師,進境很快,比竿子徐、地堂曾截然不同,他的嶽家散手居然很有門。
但是一年過去,地麵上忽然發生謠言,這謠言有關宗勝蓀和那沈大戶家兩個女徒弟。起初街麵上流布風言風語,漸漸在同門中也有人竊竊私議,並且宗勝蓀也似有耳聞。忽一日,宗師傅竟把一個說□話的粗漢打了個半死,謠言立刻在明麵上被壓住。
又過了幾天,宗勝蓀突然搬出沈宅來。街麵上謠傳沈壽齡的大小姐不知為什麼,上了一回吊;二小姐也差點吞金;沈壽齡也險些得了癱瘓。
□話越發散播出來,宗勝蓀卻聲勢咄咄的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就是解去聘約,要削除師生的名分,那是不行的。”因為他這派玄天觀的武學向忌半途而廢,女徒弟好磨打眼的不學了,那不成;不能盡由著家長,也得聽聽做師傅的。一時情形弄得很僵。
外麵傳說,宗勝蓀曾向沈宅大興問罪之師;又有的說沈宅給宗勝蓀一千多兩銀子;卻又有人說,到底沈壽齡忍受不住,用了官麵的力量,才把宗勝蓀辭去,聘約作廢,勒令搬出行李來。
沈壽齡是本城首富,據說他定要宗勝蓀離開本縣,而宗勝蓀說:“你管不著!”依然在關帝廟住下,依然設帳授徒,依然掛牌行醫,卻是再也沒有女徒了,而男徒也倏然減少。但宗勝蓀意氣自若,抱定宗旨,要發揚他那玄天觀獨有的武學,不屈不撓。
“□話嗎?隨它去!”
別的男徒弟都是觀城縣本鄉本土的人,彼此互通聲息,耳目甚靈,楊露蟬卻是外鄉人。但同學中也有一兩人跟他交好的,彼此時常□談,也議論到師門最近這樁事,悄悄的告訴露蟬許多出乎情理以外的話,使他聽了不禁咋舌。但楊露蟬誌求絕學,宗師傅有精妙的武術傳給他,他雖然猶疑,但依然戀棧。他說:“真的嗎?不會吧!”
如此,就在這風言風語中,又挨過了十天、二十天,宗勝蓀照常在關帝廟設場子,在廣合店掛牆。但廣合店的老板忽挨了宗勝蓀一個嘴巴,竟致絕交,把店門口的牌子摘了,場子也收了。
宗師傅一怒不再住店,仍在關帝廟照常辦事,並且每月照常要離開三五天,自然是出遊訪俠了。忽有一天,宗師傅出遊訪俠,一去六天沒回來,回來時,滿麵風塵之色,意氣消沈,說是病了,再放三天假。楊露蟬覺得古怪。
忽一夜,觀城縣的街道,悄靜得死氣沈沈,隻有城守營的巡丁不時在各街巡哨,這也不過是例行公事。隻是一到二更過去,東關街一帶,沈壽齡住宅附近,在昏夜之間,忽然來了兩小隊營兵,每隊是十六名,把街口暗暗守住。這與平日查街似無不同,可就是不帶號燈。守兵全用的是鉤鐮槍、鉤竿子等長家夥。跟著從街隅溜溜失失的躡足無聲,又走來十幾個人影。同時關帝廟前也潛伏著人影。
人影閃閃綽綽,低頭悄語,挨到三更,沈宅前的營兵似有一半移動。關帝廟前的人影越聚越多,有的搬梯子上了房。那關帝廟的火居道人,早被人喚出來問話。
有一位長官,騎著馬藏在廟前空場後。關帝廟的山門,悄悄的被人開了,鬼似的一個個人影從四麵閃進廟門。隻聽昏夜中,發出一個幽咽的聲調,問道:
“差事在屋裏沒有?”
“還在呢!”
“闖!”
忽然孔明燈一閃,兩個短裝人堵牆,兩個短裝人破門而入,呐喊一聲,齊撲奔床頭。床頭高高隆起,似睡著一人;不想奔過去一看,乃是用被褥堆起的人形。當二更天還在屋中睡覺的人,此時不知那裏去了。馬上的長官大怒。卻不道在沈宅後院,當此時忽然告警!
這些人影慌忙重撲回沈壽齡住宅那邊。
在沈宅西廂,二位小姐的閨房內,本已潛藏著兩個快手,燈昏室暗,潛坐在帳後。沈壽齡本人卻躲在後跨院。
直候到三更,滿想著兩位小姐房中先要告警,卻出乎意外,沈壽齡躲藏的屋內,門楣悠的一響,竄進來一個雄偉大漢,輕如飛絮,撲到屋心。
這大漢摘去幕麵的黑巾,張目一沉,看見了沈壽齡,舉手道:“東翁,久違了!”嘻嘻的笑了一聲,走過來,到沈壽齡麵前一站,說道:“東翁,這件事兒教我也沒法子。大小姐和我……我們是誌同道合,脾氣相投。‘千裏姻緣一線牽’,‘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也是緣法,東翁請想開一點,我不是沒有身份的人,絕不會玷辱了你。你不要小覷我,我還不希罕你那一千兩銀子……大小姐今年十八歲,我隻不過二十八,這不算不匹配。東翁你無論如何,也要成全我們。我家裏確是沒有妻小,你不要輕信那些謠言,他們都是胡說亂道……”
沈壽齡麵現恐懼之色,忙道:“你不要糟蹋我的女兒,你給我走,你你你出去!”
那大漢悄然一笑,又走近一步,道:“東翁,請是由你請,走可隨我便了。東翁你可要看明白,你家大小姐如果要嫁別人……”
沈壽齡往後倒退,大漢滿麵笑往前湊。忽然,背後門吱溜的一響,出現一個壯士,青包頭,短打扮,公差模樣,手持鐵尺,是山東名捕鐵胳膊褚起旺。褚起旺冷笑著,挑簾進來,回手關門道:“相好的,你真來了?走吧,這場官司你打了吧!”
那蒙麵大漢吃了一驚,回頭一瞥,急急的又一蒙麵,抽身要走,那裏來得及?他的廬山真麵目已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正是武當名家宗勝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