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淚(1 / 3)

(一)

無情的海風摧殘著少女幼嫩的麵頰,船家女的臉孔在海風的磨礪下總有些粗糙,不像城裏那些富家千金,她們坐在精致的閨房裏,臨窗繡花吟詩,天真單純,美麗嬌柔。

六娘今天很高興,她打漁回來撿到了一株紫碧草,這是長在海裏的珍稀藥材,村裏有好多人,每月逢十逢五請了海神娘娘的香案,然後出海,潛到水龍灣的深處,去采摘這種珍貴的藥材,每株市價三百金珠,誰家要是采到了一株紫碧草,在小小的村落裏就是一夜暴富了。可是,水龍灣風暴潮時常來襲,又因為位置古怪,海難頻發。幻想著憑此發財的人常常被嚇得半路而回,或是有去無回。那些真正采到紫碧草的寥寥無幾。

今天六娘打漁回來,正愁打得太少,家裏再這樣下去恐怕就要斷糧,一路走得無精打采,盤算著能不能再開口向隔壁家借些米來,就算是被人辱罵嘲笑,也好過讓娘餓肚子,爹早就沒了,不能讓娘再吃苦受累。

正思考間,她見不遠處的海麵上隱隱約約有個紫色的東西隨著水波搖動晃蕩。她一時好奇,放下手裏的東西,赤著腳跑了過去,一看之下不由大驚——這個東西她知道,正是村裏麵人人都想采到的紫碧草!當年她還隻有五六歲時,村東頭的王老大曾經冒死采到過一株紫碧草,賣給了一位從齊城聞風而來的大商賈,交易那天,村裏麵盛況空前,比一年一度的海神節還要熱鬧。當時爹抱著她一起去看,她記得,王老大手裏捧著的仿若命根似的東西,正是這種通體紫色,根部翠綠,葉開四瓣的紫碧草。

當時爹用胡子拉碴的下頜紮了紮六娘的臉,慈愛地說:“六娘,爹也去采一棵紫碧草來,給我們丫頭做最好的嫁妝,讓你像你王姐姐一樣,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好不好?”王姐姐是王老大的女兒,自從王老大采到紫碧草的消息傳出去,村裏好多人都想要娶她,她家裏的門檻都要被說媒的人踏破了,最後王老大做主,將王姐姐許給了村裏條件最好的張家。

她當時年紀幼小,根本不能明白“嫁妝”到底是什麼,不過那紫碧草顏色鮮豔,模樣惹人愛憐,她很喜歡也很好奇,聽說爹要給她采一株,頓時高興的不得了,連連拍手說:“好!好!好!六娘也要紫碧草!”

爹笑著打趣她:“哈哈哈,小丫頭不害臊,現在就想著嫁人啦!”她不知道爹在笑什麼,隻是看爹笑得開心,她也跟著懵懂地傻笑起來,引得周圍人都笑了。

隻可惜,一個月後,爹瞞著一直不同意他去采紫碧草的娘偷偷出海,再也沒有回來。

現在,這東西就靜靜地躺在她手心裏,這難道是老天對她們母女的補償?六娘幾乎可以想象,有了這個,她和娘就能吃上飽飯,就能穿上新衣,就能蓋一所不漏風不漏雨的房子,還能買一條更大更好的漁船;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飯吃,再也不用看人臉色,再也不必讓娘辛苦地給人縫補漿洗衣裳……

一時間,六娘激動地手都有些發抖了。她左右環顧一周,確定四下無人,趕緊將紫碧草揣在了自己的懷裏,回到岸邊,拿起剛剛隨手放下的魚簍,疾步往家裏跑去。

(二)

簡陋的茅屋裏,謝夫人抖著手將破舊的帆布重新釘在窗子上,冬天太冷了,必須要把窗子都擋嚴實,她們這樣窮,買不起其他人家用的厚封紙,再說,那樣的紙也沒辦法糊在她們這種茅草和泥巴壘出的窗子上,隻能用破舊的無法作帆的布來擋窗,隻不過這樣一來,室內就一點光也沒有了,晦暗又陰冷。

六娘出海一天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謝夫人心裏很難過,這樣貧寒的家境,她的女兒還這麼小就要承受生活的重擔,她自己的身體自從丈夫去世就一點點的垮下去,六娘懂事,從不讓她出海,也不讓她接很重的、費精力的活。可六娘畢竟個女兒家,這樣下去又能撐多久?家中根本無法出嫁妝,將來又怎麼將她聘給別人家?

謝夫人思及傷心處,更覺胸悶氣短,不要命地咳了起來。她越咳越厲害,扶在桌上的手痛苦地揪住桌角,單薄瘦弱的肩膀劇烈地上下顫動。她憋得臉色通紅,顫抖地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想要倒水喝,千萬不能讓六娘看見自己現在這幅樣子,她一定會擔心!

“娘!”

六娘從外麵推門進來,震撼地看著眼前痛苦地咳嗽不止的謝夫人,手裏的魚簍“啪”地掉在地上,她顧不上魚簍,大步跑到桌前,扶起幾乎要滑到地上去的謝夫人,一手撫著她的背部,一手匆忙地倒著水,手指不停地在顫抖,一碗水灑了大半。

半晌,喝了水的謝夫人慢慢地緩過來,顫巍巍地吐出了一口氣。

“娘,您覺著怎麼樣呢?”六娘眼中含淚,她的臉在外麵奔波勞碌一天,沾上許多灰塵,此刻顯得髒兮兮的,長長的黑發有些散亂地挽在腦後,隻用一根極簡單粗糙的木釵插住,她頭發極多,木釵挽不住,鬢間有許多掉落下來,身上是一套顏色有些烏突突的藍布衣褲,褲子挽著褲腳,露出一雙赤著的腳。

“沒……沒事,你不要擔心。”

“您身體不好,我明天去城裏請個大夫給您來看看吧。”

“咳咳——隻不過是受了寒,有些咳嗽罷了,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看什麼大夫,白花錢。”謝夫人不讚成地皺皺眉。

“您不要再騙我了……”六娘的聲音哽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您的病……您的病……我都……我都知道了……”

說罷,不可抑製的哭出聲來。

謝夫人臉色一僵,推開六娘厲聲問:“你都知道什麼了?啊?”

“您咳得越來越厲害……還不讓我跟您用同一副碗筷……咳嗽時也要離我遠遠的……娘,您瞞著我這麼久……”

六娘早就知道,娘恐怕是得了肺癆,今天之前她還不敢確定,想著老天不會對她們這麼殘忍,可是剛才,剛才她分明觸手一片粘稠混合著腥味的液體,心裏頓時涼了一截。

“六娘……六娘,我苦命的女兒……”謝夫人一手捂住嘴,絕望地滴下淚來。

“喲……謝家嫂子這是怎麼啦?”

(三)

聽見來人的聲音,六娘和謝夫人俱是一抖,門被推開,外麵的冷風吹進來,謝夫人打了個哆嗦,可這冷風比不上來人接下來的話。

“怎麼,謝夫人莫不是生了什麼病不成?怎地臉色不好?”

屋內晦暗沒有燭光,根本就看不清人的臉色怎樣,他這樣說,無非就是暗示,他剛才一字不落的聽見了這對母女的對話。

“村長見笑了,不過是前兩天偶感風寒,還沒好利索罷了。”

謝夫人強自鎮定下來,勉強地回答。

“這風寒可不能不當回事,治不好的話可是要出大事的,謝大哥又不在了,這樣吧,明天我做主,請個大夫來看看謝嫂子。”

“多謝村長大人對我孤兒寡母的照拂,隻不過,鄉裏鄉親的都看著,恐怕要惹人閑話,就不勞煩了,六娘自會替我請大夫的。”

“哎——謝嫂子不必如此客氣,我明天就叫村裏醫術最好的李大夫來,看看謝嫂子的‘風寒’到底還,有沒有得治。”

村長眯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六娘和謝夫人,這個村長為人陰險狡詐,借著村長的權勢沒少做惡事,也是老天有眼,他唯一的兒子,生下來竟然是個傻子,今年已經二十五了,早過了成親的年齡,可是村裏沒有哪家人願意把姑娘聘給他。抱孫心切的村長就開始動起了歪腦筋,他看謝夫人和六娘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就把主意打到了六娘身上,六娘雖家境貧寒,終日操勞,可是要是好好打扮起來,還是有幾分樣子的。

於是這村長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隻可惜,謝夫人早就聽說,這個村長家的兒子,不僅瘋傻,而且暴戾,家裏的丫頭被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弄死了好幾個,據說死狀十分可怕,謝夫人冷著臉,死也不肯把六娘聘給他們家。

可是,今天讓他拿住了這個把柄,謝夫人一下子就恐懼起來。肺癆在這裏被視為一種十分可怕的病,隻有開罪了海神娘娘,不潔不貞的人才會得這種病,六娘明知道,娘是因為勞累過度才會得這種病,可是小村莊人們愚昧無知,隻要是拿海神娘娘的名義來勸告,他們就會相信,這也是為什麼,六娘想要去城裏請大夫的緣故。現在,如果村長將娘的病透露出去,那麼她們就沒辦法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更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會燒死娘!

怎麼辦怎麼辦……

“明日,是讓六娘坐上我們家的轎子,當新娘子,還是讓大夫來看看謝嫂子,你們自己選吧?啊?哈哈哈……”村長肥碩的身體大笑著挪出了門。

身後的謝夫人一口氣悶在胸中,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來,暈了過去。

冰涼的血滴在六娘的手上,又腥又冷。

(四)

六娘守在病床前,看著娘灰白的臉色和顴骨處不正常的潮紅。

真的隻有這麼一條路可走了嗎?就這樣了嗎?她不甘心,她才剛剛撿到了一株紫碧草,她們馬上就要有錢了,有錢給娘看病了,有錢過好日子了,她怎麼能讓那個惡心的村長和他惡心的兒子如願?她一定要想到辦法,她一定要有辦法才行。

“六……娘……”

“娘,您醒了?”六娘急忙探過頭去。謝夫人略微偏一下頭,躲開了六娘,她不想把病過給女兒。

“六娘,你聽我說,在我梳妝匣裏層,有你爹留給我的一隻碧玉簪子,你拿著……咳……拿著它,連夜就走吧,不用管我,我這個樣子,是走不了的,這是我和你爹的地方,我死也要死在這裏,你……你還年輕……你以後……以後……要好好的,找個別的地方,嫁個好人家……娘……娘是……”

六娘坐在那裏,絕望地淚水一直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沒有流下來,她不能哭,死也不能哭,因為哭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夜半時分,謝夫人已經陷入昏睡當中,六娘悄悄地離開了屋子,既然她不能帶娘走,那她就找一個留下來的辦法,找一個留下來但不被逼迫的辦法。

她跑在泥土的夜路上,海風打在她臉上,又鹹又澀。

她的目標很明確:齊城裏最有錢有勢的地方:齊府。

她知道的,齊府的小公子齊琳,先天不足,需要紫碧草續命,一株可以延壽十年。

第二天,齊府的花轎從小漁村抬走了謝六娘,留下了被穩妥照顧的娘和氣極敗壞的村長,在一片或羨或妒地目光中,六娘嫁給了齊府大公子,愛弟如命的齊大公子。

她的夫婿,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成親那日,她蓋頭落地,滿目喜氣也俗氣的豔紅中,那人眉目如早春的湖水,深而瀲灩,然,上麵浮著一層冷銳的堅冰。

這人,就是齊州城中,計謀無雙,驚采絕豔的齊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