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不等那人說完,便忿忿不平地搶白道:——請你把話說清楚,洋三人,那時究竟是我趁亂逃命,還是不得以而為之?我的性情你是了解的,那麼怯懦不光彩的行為永遠跟我沾不上邊,就算我那時的所做所為看起來很不體麵,也是為了顧全一個幼小的生命!我不能眼看著山妹的遺孤被蠻族人的馬蹄蹂躪至死,那一刻如果我不反抗,抱起她一路狂奔,藏身進無邊的密林,我就辜負了山妹死前對我的囑托,那孩子可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呀!
後麵的話被一陣難忍的哽咽吞噬了,隱約間,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醇香,是哈瓦那雪茄濃烈的氣味,平日裏養父極少抽它,他戲稱這種新大陸的特產為慢性鴉片,不過那種緩和緊張情緒的奇妙功效他還是認可的。這樣說來,此刻的養父一定心煩意亂到了極點,不然他也不會借助雪茄來鎮定自己。我愈發為養父擔起心來,甚至比怪異的磨牙聲驚起了渾身汗毛的那一刻還要難以自持,可我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推門進去,走到他的身邊體貼地安撫幾句,偷聽長輩的談話本來就夠不敬的了,若是再擅自闖入,打擾了他們,養父不暴跳如雷才怪呢!
那陣幽怨的廝磨聲又噝噝作響起來,這回我卻從中聽出了處心積慮的意味。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那人等到養父的情緒完全平穩下來了,才謹慎地回應道:——往事不堪回首呀,就像永難愈合的傷口,無法觸碰……一旦觸碰就會痛,何況你我曾經遭受的那一番……不說了。
——那座廢墟裏的幽光……你真的看清了麼?會不會隻是幾隻困在那兒的螢火蟲無望掙紮時發出的?
養父的聲音虛弱得很,卻又十分迫切。
——若是螢火蟲兒的微光,我又怎會看不清?再說了,如此微弱的閃光怎能傳出那麼遠?我站在幾十英尺外都看得極為真切。
——還有那隻毛發及地的怪獸,你說他身材似人,有著清晰的眉目,卻長了一雙夜明的幽綠眼睛,凶惡得很……脫毛的母狼也是這副模樣呀!你不是看走了眼吧?
——狼、人、鬼,我還分得清!他在那兒不隻出現過一次,隻要那廢墟裏又閃耀起詭異的藍光,他就會如期而至,跪伏在那兒,埋起頭來,默禱似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養父此刻吐煙吞霧的模樣我也想像得出,俊美的雙眉緊顰著,似怒含怨。
——也許……真該是回去做個了斷的時候了。二十年了,不曾揮別的舊時之地始終在等待著我的重遊,我也時常夢回那片綠蔭中的聖地……隻是,徒留下的殘垣斷壁間,早已沒有故人的蹤跡了吧……
養父說得太傷感了,亦如吹拂在窗外的悲涼秋風,執意要人潸然淚下似的。我也跟著鼻子一酸,正要抬手去拭,一聲倉皇的鳴叫卻將我的手臂振住了,待我回過神兒來,門裏已響起了急促走來的腳步聲。我轉身躥進了暗地裏,趕在養父打開那扇厚重的石門前,跑到了走廊的拐角,還沒喘過氣,就看到了幽暗中一雙妖綠色的眼眸,像荒墳野塚間的鬼火般飄忽著,嚇得我一把捂住嘴,才沒失聲叫出來。緊接著,又是一聲鳴叫,卻似哀求般柔弱,我這才認出,原來是自己的那隻波斯貓,毛發烏黑的澤農。想來是我剛才起身太急,擾了它的美夢,就隨我一同跳下床,一直跟到這兒來,又因為等得久了,便叫了那一聲催我快些回去,卻險些把我嚇得魂飛魄散了。
我伏身抱起澤農,它順勢把身子在我的懷裏蜷成一團,便安穩了。隨後,我又聽到了砰的一聲,養父重又關上了那扇厚重的石門。他應該沒看到什麼吧?我顫栗著一顆心,再不敢停留,踮著腳尖遛回房間,嚴嚴地關上門,躺回那張寬大的紅木床,才發現身上的睡衣已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