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毫無征兆的告別(上)(1 / 2)

次日,我起了個大早,跟著廚娘忙前忙後,心裏卻一團亂麻。餐巾被我疊得淩亂不堪,擺上杯盤的餐桌也像一敗塗地的戰場,讓人無從下手,廚娘好言好語地哄走了我,又從頭布置了一番。我坐到樓梯上抱住顫抖的雙膝,盯著落地鍾的鍾擺,有那麼一會兒,竟想入非非到狠不能撲過去按住它。可是,不可避免的時刻還是到來了,樓上響起了養父下樓時緩慢的腳步聲,正因為緩慢才格外讓人揪心,我在心中默數著,到了最後幾級,我幹脆一把捂住臉,跳起身,準備逃回房間去。一轉身,卻與養父撞了個正著兒,他看到我嚇得煞白的臉色,遲疑了一下,繼而便關切地問道:

——艾蔻,你怎麼了?哪不舒服,還是夜裏又做了噩夢?

我的舌頭在嘴巴裏打轉,卻說不出一個字,那一刻我實在太緊張了,根本沒法仔細打量養父的神色。僵持了片刻,他走過來,挽著我的胳膊向餐廳走去。靠著養父寬厚的肩膀,我才稍微安下心來。看他的樣子,不像要對我發火,也沒什麼不高興的跡象,也許昨晚他根本就沒看到在門外偷聽的我,不過是我一直在胡思亂想罷了。

早餐吃得沉悶極了,坐在上首的養父低著頭,細嚼慢咽著盤子裏的飯菜,一聲不響。下首的我隻顧著察言觀色了,嚼著口中黃油抹得一塌糊塗的麵包,覺得喉嚨裏堵得難受。昨晚藏書室裏的那個人,應該是養父的哪位隱密的私交吧?我在佩藤莊園住了十七年,除了那幾個免不了的節日裏不得不招待的客人,那扇鏤花鐵門從不對任何人敞開。最令人費解的是,那個嗓音怪異的洋三人來到時竟無人察覺,這會兒他恐怕早已離去了吧?我曾跑到院門前,看有沒有四輪馬車駛過的痕跡,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滿地的淤泥,我看到的卻是一道平趟過的無法辨認的……該怎麼形容呢?那根本算不得腳印,可不是腳印又是什麼呢?

滿心的疑惑弄得我沒了胃口,好不容易咽下了那片麵包,我便扯下領口的餐巾,沒精打采地拭著嘴角。養父注意到了我的心神不寧,他也放下刀叉,用那雙深陷在眉骨下的修長的碧眼諱莫如深地打量著我,讓我的心猛然一跳,餐巾順著指縫滑落到了地上。

——我的孩子,你的樣子真讓人擔心,不是病了吧?

我強裝鎮定,穩住了嗓音,慢吞吞地回應道:

——沒……沒有,可能是昨晚起……起身關窗子時著涼了。

說著,我趕忙打了個噴嚏,聽上去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你怎麼不叫蘇薩娜去關?她就睡在隔壁呀!

——那麼晚,想來她也睡熟了,我不忍心吵醒她。

——善良的孩子……不過,艾蔻,這陣子你可得當心著身子,你也大了,該是出去見見世麵的時候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養父,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很茫然。養父卻抿起嘴角,悲苦地一笑:

——也難怪,十七年來你從未踏出莊園半步,外麵的世界對你而言是那麼的遙遠、陌生、不真切……你甚至……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真是不應該呀,我要對你說聲抱歉才是,艾蔻,養父這十七年來始終有愧於你呀!

我分明看到了養父湧出眼底的淚光,這更讓我著了慌,一把抓起地上的餐巾,跑過去為養父擦拭,還忙不迭地說些溫存話兒,不成想養父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順勢將我攬入懷中。那一刻,我感到他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像被一股可怕的情感激流衝撞著,他一度喘不過氣來,緊擁著我的雙肩,悶聲嗚咽著,時爾又斷斷續續地說,他要帶我離開這兒,帶我回到我來時的地方,那裏才是我的故鄉;他又說,他要告訴我一切,讓我清楚自己是誰,屬於哪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之前的十七年我從未想過也不曾意識到的,突然被這樣清楚明了地推到我的麵前,真讓我難以理解和接受。但這些似是而非的許諾又讓我興奮異常,那顆小小的心兒也隨著養父的心律狂跳起來。其實,我並不怎麼在乎自己究竟是誰,又屬於哪裏。從我記事起,佩藤莊園就是我寬大溫暖的家,這裏有疼愛我的養父,體貼的保姆蘇薩娜——她會講那麼多好聽的故事,我總是盯著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癡癡地想,如果我會阿裏巴巴的咒語,沒準兒就能打開它,那樣一來全天下的美妙故事就盡歸我所有了——還有世上最精明慈愛的管家克裏農,年輕那會兒他在北美淘金,與他的同伴和愛犬一起圍獵過一頭巨大的棕熊,現在那張熊皮還掛在他的臥室裏,像極了一麵展示著光榮勝利的旗幟……就算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我想我也不會有什麼怨言,因為實在也沒什麼可不滿的。不過,我卻很想走出去,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蘇薩娜告訴我,並不是哪裏都四季分明,裏昂隻是世界的一處小小角落。有些地方,長年都是白晝,還有的地方終年熾熱難耐,生活在那兒的人天天都像在洗桑拿……我的小腦袋轉得飛快,所有蘇薩娜和克裏農灌輸給我的奇思妙想都在裏麵翻騰著,就像躍升到天穹深處的煙花,猛然綻放,那繽紛的色彩、奇妙的光芒令我眩目。可是,我又想起了昨晚那位神秘的客人對養父講的那座閃爍著奇異藍光的廢墟,還有那隻守護著廢墟的怪獸。這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養父要帶我去的不會就是那兒吧……那兒又是哪?那座廢墟裏又隱藏著怎樣的玄機?啊呀,養父不是帶我去尋寶吧?就像那些北歐海盜的傳說裏描述的:誘人的寶藏、邪惡的怪獸、驚心動魄的冒險……我激動得再也克製不住自己了,掙脫養父的懷抱,跑到後院,拽起正在摘草莓的蘇薩娜,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她說: